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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泽东时代的关键词(6)

“千古逆贼”、“党和革命的敌人、人民的仇敌、穷凶极恶的叛国贼”……朝鲜金正恩政权刊布的对“二号人物”张成泽的判决书令中国人大开眼界。再听听他们对主子的效忠之词:“他引领朝鲜的力量坚固,他一身肩负人民的命运,他是把我们所仰望的梦与理想全都实现的人。伟大的金正恩同志,我们除了他谁都不认!”“人民军永远是金日成、金正日和金正恩的军队,朝鲜的枪杆子是誓死保卫金正恩、只接受金正恩领导的金正恩的枪杆子。”

金家王朝的词语组合方式匪夷所思,具有出其不意的修辞效果。记忆里的某些东西瞬间被激活了,既熟悉又陌生:一个集团竟然会以这样的言辞消灭自己的敌人,也可以坦然地用这样的言辞表达“忠诚”。

暴词和谀辞交织在一起,让人们领略一个独裁制度核弹般的修辞能力。

中共建政后,创建了一套自己的褒贬修辞体系,借助无所不在的宣传手段,将带有鲜明阶级斗争特征的臧否人物语汇楔入中国人的日常生活。如果浏览过毛泽东时代所使用的词语,就会明白:原来,芳邻朝鲜这一套,出自红色中国那一套。中国人长期生活在谀辞和暴词之中,神经早因过度刺激而麻木,朝鲜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极端修辞方式,持续唤起中国人沉睡的记忆。自金正恩继位后,从半岛飘过来的新式话语,便时时拂动我们的心扉。何其淋漓放肆的造句,何其快意酣畅的文宣!在修辞创先方面,他确实把供养自己生存的大哥甩在了后面。

由毛泽东肇始的极端暴力语言时代已渐行渐远,但其影响犹在。风声紧的时候,刀光剑影煞是吓人。谀辞是君主与臣民关系的写照,是政治文明缺失的产物;而暴词,未经法律审判就给予舆论定罪,乃是法治不彰的表现。由谀辞和暴词主宰的国家,一定被野蛮的制度所挟持。

我一直有个疑问,要有多强大的心理承受力,才能那样行文?现在想想,在巨大的利益诱惑面前,人性会发生奇妙的变化,自觉去除羞耻心与同情心,人性的异化在暴虐制度的强塑下悄然完成。

当代谀辞的源头不止一个。既有郭沫若一类文人,也有刘少奇、林彪、陈伯达、张春桥、姚文元一类政客。暴词的始作俑者,或许要追朔到陈独秀鲁迅那一代新文化弄潮儿,打倒,批判,革命,涅槃……他们毁灭般的激情种下了暴虐之因。在毛泽东口无遮拦的讲话及狂躁文风的浸润下,恶毒、贫乏、毫无同情心,几乎成为中国人发声的底色。咒骂成为一门生意,从知识分子的互殴到毛氏传人姚文元、张春桥、陈伯达、梁效、罗思鼎、石一歌等,他们衔命而作,逢迎而为,专以奇诡之词逗弄人心舆论,博眼球而获青睐。

【谀辞】

毛泽东称斯大林为“慈父”和“导师”,尽管不太情愿,但就那样怯生生地叫了。以此确立革命道统,在慈父做鬼之后便可以自立为王、号令天下。他封赫鲁晓夫、铁托为修正主义,从而确立了红色中国的社会主义宗主地位。接下来便有诗人郭沫若唤毛做“亲爷爷”——“毛主席呀毛主席,你真赛过我亲爷爷!”代中国老百姓发声,直白、吓人,但听着当很受用。

“伟大的导师,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林彪的“四伟大”将毛泽东抬升到神的殿堂,然后是一系列捧到极致的阿谀之词:“毛主席的话,水平最高,威信最高,威力最大,句句是真理,一句顶一万句。毛主席的话一定要坚信不疑,坚决照办。读毛主席的书,不是一般地读书。一般地读书,可以执行,也可以不执行。指示就必须执行,最高指示就尤其要执行。毛主席的书,政治、军事、经济、文化各方面都有,照办就行了。”“毛主席活到哪一天,九十岁,一百多岁,都是我们党的最高领袖,他的话都是我们行动的准则。谁反对他,全党共诛之,全国共讨之。”“毛主席这样的天才,全世界几百年,中国几千年才出一个,毛主席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天才。”“毛主席比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高得多,现在世界上没有哪一个人比得上毛主席的水平。”毛泽东是继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之后的“第三个伟大的里程碑”。说这样讨喜的话是需要勇气的,但一旦说出来,且赢得了满堂彩,就成了毛泽东的密友。

投之以桃报之以李,林彪随即成为众人瞩目的“二号人物”,作为毛泽东“最亲密的战友,最好的接班人”破天荒地被写入中共九大党章:“林彪同志一贯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最忠诚、最坚定地执行和捍卫毛泽东同志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林彪同志是毛泽东同志的亲密战友和接班人。”

捧人者人必捧之,林彪也随即被纳入称颂对象。当时出版的《林副主席语录》在“编者的话”里对其一口气做了二十个“最”评价:“林副主席是毛主席最亲密的战友,最好的学生,最理想的接班人,是全国人民最敬爱的副统帅。林副主席把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举得最高最高最高,对毛主席最忠最忠最忠,跟毛主席最紧最紧最紧,对毛主席著作学得最活最活最活,对毛泽东思想用得最好最好最好。林副主席是全党学习、贯彻、宣传和捍卫毛泽东思想的最高典范,永远是我们学习的光辉榜样!”一个当皇帝天马行空,一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春风得意,中国人背负这一对太阳和月亮,步履沉重地迈向明天。

在1976年毛泽东病逝之后,有职业词人写出了《太阳最红毛主席最亲》的颂歌,这首号称反映了民心的歌曲,把毛泽东圣化为一尊菩萨:“您的功绩比天高,您的恩情似海深——是您砸碎了铁锁链啰,奴隶翻身做主人。是您驱散了云和雾啊,阳光普照大地换新春。是您开出了幸福泉啰,千秋万代流不尽。是您开辟的金光道啊!我们坚定不移向前进!”

毛泽东
列宁、斯大林底这个伟大的学生
他微微俯着身躯
好象正要迈开大步的
神话里的巨人
在紧张地估计着前面的方向
握得紧紧的右手的拳头
抓住了无数的中国河流
他劝告它们跟着他前进
他命令它们跟着他前进
毛泽东!毛泽东!
中国大地最无畏的战士
中国人民最亲爱的儿子
你微微俯着巨人的身躯
你坚定地望着前面
随着你抬起的手势
大自然底交响乐涌出了最高音
全人类底大希望发出了最强光

回头看胡风在1949年11月11日所写的《时间开始了》,觉得还是书生情怀,略显笨拙的文人抒情,至此蜕变为奴才式的谄媚。

1976年10月6日的政变成功后,华国锋一夜之间被称颂为“英明领袖”,其画像与毛泽东并列悬挂。歌颂华国锋的歌曲《交城山》也同《东方红》一并播送:“华政委最听毛主席的话,毛主席引路他紧跟随。华主席为咱除四害,锦绣那个前程放光辉。”

邓小平实际掌权后,又有歌曲《春天的故事》将其赞美:“有一位老人在中国的南海边写下诗篇,天地间荡起滚滚春潮,征途上扬起浩浩风帆,春风啊吹绿了东方神州,春雨啊滋润了华夏故园,啊,中国,中国,你展开了一幅百年的新画卷,你展开了一幅百年的新画卷,捧出万紫千红的春天。”

邓小平钦定的接班人江泽民执政后,有《走进新时代》吟唱其丰功伟绩:“我们唱着东方红当家作主站起来;我们唱着春天的故事改革开放富起来;继往开来的引路人,带领我们走进新时代。”一部复杂激荡的中共执政史就这样被简化为毛、邓、江的三驾马车史。

在这样的颂歌传统里,领袖创造历史,赐福于人民,国民只是一个被动而虔诚的感恩者。毫无疑问,这种书写与人民无关,不过是御用文人奉旨而为的洗脑药丸,煽情,浮夸。高亢的曲调,显示的是一个政权谱写历史和未来的意志。

【咒语】

与谀辞相对的,是咒语。

毛泽东在打倒对手后,常常会赐予几顶高帽子。

高岗和饶漱石:反党阴谋的首脑和死不悔悟的叛徒。

彭德怀:右倾机会主义分子、里通外国的反党分子。

刘少奇:党内头号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是一个埋藏在党内的叛徒、内奸、工贼,是罪恶累累的帝国主义、现代修正主义和国民党反动派的走狗。

林彪:长期隐藏在党内的资产阶级野心家、阴谋家、反革命两面派、叛徒、卖国贼。

与苏联翻脸后,中共将自己的老大哥升格为与“美帝”相对应的“苏修”。

1975年,蒋介石去世,中共为其所封的谥号是“人民公敌”。

1976年10月6日政变后,华国锋掌舵的新政权为“四人帮”罗列的罪名是:篡党夺权,祸国殃民。官方决议称,王洪文、张春桥、江青、姚文元是一个反革命的阴谋集团,早在文化大革命初期,就同林彪一伙勾结在一起,破坏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党的“十大”以来,使用种种阴谋手法,猖狂反对毛主席为首的党中央,妄图实现全面夺取党政军领导权、架空毛主席的狂妄野心;在伟大领袖毛主席病重期间,丧心病狂地迫害毛主席;是一伙资产阶级野心家、阴谋家,是一伙彻头彻尾的极右派,是一伙新老反革命结成的黑帮;是地主资产阶级在我们党内的典型代表,是蒋介石国民党在我们党内的典型代表;他们的社会基础是地富反坏和新老资产阶级;他们是资产阶级野心家、阴谋家、反革命两面派,张春桥是国民党特务分子,江青是叛徒,姚文元是阶级异己分子,王洪文是新生资产阶级分子。——按照这个逻辑,“文革”十年其实不过是反革命的妻子江青伙同他人迫害革命丈夫毛泽东的历史。因为不想也不敢推倒毛泽东这尊神像,中共的当代史充满了滑稽的解释。

紧跟形势的文人郭沫若,及时写下了表忠心的政治打油词《水调歌头·粉碎四人帮》:“揪出四人帮,政治流氓文痞,狗头军师张,还有精生白骨,自比则天武后。铁帚扫而光,篡党夺权者,一枕梦黄梁。真是罪该万死。”

为了逼迫华国锋下台,邓小平联合陈云、胡耀邦等人,指责华国锋存在“两个凡是”的问题,批评其犯了“极左路线错误”。

陈伯达的遭遇极具戏剧性。这位被周恩来称为“我们党最好的理论家”、权势炙热的“文革”小组组长,因毛在庐山的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竟然成了“国民党反共分子、托派、叛徒、特务、修正主义分子”,“长期为刘少奇颠覆无产阶级专政,复辟资本主义,篡夺党和国家的最高权力出谋划策……帮助刘少奇篡党夺权”;林彪倒台后又成为“林陈反党集团”要犯,“结成以林彪为头子的资产阶级司令部”,“背着毛主席、党中央和中央文革,长期进行地下秘密活动,大搞阴谋诡计,妄图推翻以毛主席为首的党中央……是反党乱军,挑动武斗的罪魁祸首,是国内被打倒的地主资产阶级和帝修反在我们党内的代理人”。“四人帮”倒台后,陈伯达又被当作“江青反革命集团”主犯,被认定“积极参加反革命集团、阴谋颠覆政府、反革命宣传煽动和诬告陷害罪”。

古希腊历史学家赫西俄德在《工作与时日》里开篇这样叹道:“能不能得到荣誉,全依伟大宙斯的意愿。他能轻易地压低高傲者抬高微贱者,也能轻易地变曲为直,打到高傲者。”他说大地上存在一种天性残忍的不和之神,专事挑起罪恶的战争和争斗,应该受到谴责。中国大地上的不和之神就在那儿,现在是谴责他的时候了。

2013年12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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