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下午,小南门河边
温州市区小南门河。昨天凌晨,闷死老太太的女儿在这里结束了悲苦的一生。
0:30,鹿城警方接到老太太外孙打来的电话,他说母亲留了张纸条,他觉得不对劲。
民警和她儿子一路寻找,最后在河里发现了她,凌晨一两点钟,救护车紧急将她送往医院,但救不过来了。
她只给孩子留下了一张寥寥几个字的纸条,大意是:妈妈在河里。
这是她留给这个世界最后的一句话。
我们终将会面临这样的问题
早上听到这个消息,心再次被揪住。
一个月前,当我听到这个悲剧时,一直犹豫要不要报道。
当初,隐约的心里只有难过,对没见过的她有种莫名的同情,我想知道背后的隐情。
采访时,当真相一点点拨开,内心却开始煎熬,我不知道该怎么去报道这样一个悲剧?
采访过的每个人,包括我自己,都联想到了自己家的老人。我们的父母正在日益衰老,我们终将会面临这样的问题,如何照顾他们?如何让他们有尊严地告别这个世界?
同时,我也希望报道出来后,能对她有些小小的帮助,来自亲友的、社会的、政府职能部门的,我想着,等过段时间,我帮她介绍一份工作,等过段时间,再去看看她……
“我堵得慌”,早上告诉我她去世消息的人说。
邻居:母女俩都解脱了
老太太一家住在温州老城区,40多平方米的房子。这是栋20来年的安置房,大概10年前,他们从拆迁户手里买来。
张大妈就住在他们楼下,“母女俩都解脱了”,听到噩耗,她不断重复着这句话。
“她日子过得苦啊!”张大妈说,有一年夏天,她去拿电费单,看到老太太家一个月的电费才3块钱。父母先后中风、瘫痪,整个家全靠女儿一个人撑着。四五年前,她曾在幼儿园当阿姨,但母亲瘫痪后,为了照顾母亲,她只能偶尔抽时间出去打打零工。
“不知道她怎么熬过来的。”张大妈说,她1米6出头的个子,但只有80多斤。“以前她爸中风,又想下楼活动,她就这么半背半扶地把她爸从6楼弄下来,真怕她摔倒。”
编辑部同事说,他八九十岁的外公外婆也都躺在床上靠人照料,幸好孩子多,兄弟姐妹每半个月一轮,“我们照顾十天半月还好,她爸爸中风6年,接着妈妈瘫痪4年,这么久,一个人撑下去真的太艰难了。”
昨天很多网友都对她表示了理解、同情,“我奶奶瘫痪了10年,快去世时,是那么痛苦,肚子饿得要命,但就是吃不下东西,到最后,每一次呼吸都是那么痛苦……”
我很想转告她,让她心里好受些,但很遗憾,没有机会了。
之前采访的时候,我走到他们家楼下,却止步了,不敢上去,我怕我的出现会给她带来困扰、压力。
昨天傍晚,我再次到了那个小区,还是始终无法让自己去敲那扇铁门。
根据去过他们家几次的社区主任描述,我大致可以想象出铁门背后那逼仄空间里的一切。
孩子的房间,一张床;老太太和女儿的房间,两张小床,其中一张铁床是老太太生前睡的,她躺了四年多;煤气灶、不太光洁的小桌、破旧的小冰箱、小电视机,除此之外,几近家徒四壁。像这样的家庭,我想,在温州应该不多了吧。
这个家就剩下她儿子了
她走后,这个家就剩下她儿子了。
昨天一天,社区干部想去慰问他,但联系不上。“他从小就跟着妈妈和外公外婆一起,外婆去世,如今妈妈再走,他受得了吗?”
他才20多岁。张大妈说,他平时待人挺热情,每次在楼道里碰到邻居,都会叔叔阿姨地打招呼。他也很孝顺,去年,张大妈曾听到他和母亲“吵架”,原因是菜吃了好几天,都坏了,妈妈舍不得倒掉,儿子带着哭腔:“妈,我求求你,别吃了好不好?”
前几天,我跟他联系过,听得出,这位90后懂事、克制、坚强。
我说你可以叫我姐姐,我说我可以帮你,帮你找份好一点的工作……
他说现在不用,“我们还好”。
没想,几天后,一切都变了。
昨天傍晚,从那个老小区走出来,街上,几个年轻人从我身边擦身而过,我真希望其中有个人就是他。
“他现在应该很难,我们现在不要去打扰他吧,让他静静吧”,社区的郑主任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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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快报:9岁女儿坐在病床边对护士说:我把妈妈闷死了
3月19日,天刚蒙蒙亮,上早班的温州市某医院水心分院住院部护士去病房查看。
走到16号病床,病人49岁的女儿轻声说:我把妈妈闷死了。这是一个入院快2个月的老太太,82岁,她的身体已经发冷。
医院报警。随后,女儿被警方带走。我想知道,这背后到底是怎样的隐情,会让她走到这一步?
真相令人难过。
老太瘫痪
老太太姓陈,有7个兄弟姐妹,她排行老大。八个兄弟姐妹如今剩下5个,最小的妹妹也快60岁了。
“姐姐是个苦命的人”,在温州一个老小区,我找到了老太太的二妹,她已经66岁了,一说起大姐,她就开始抹眼泪。
老太太一共生有三个子女,大女儿20多岁的时候自杀了,小儿子很小的时候就病死了,只剩下二女儿。
老人说,大姐老伴在世时,不让大姐和他们姐妹来往,虽然都住在市区,可很多年没走动过,每年圣诞节,教堂里搞庆祝活动,姐妹俩会遇到,“只有这天,姐夫才允许她出来”。
六年前,她听姐姐说,姐夫中风了,行动不便,母女俩轮着在照顾,她怕自己去会让姐夫发火,所以一直没去。
4年前的平安夜,她照例去教堂等姐姐,却一直没等来,她打姐姐家里电话,电话停机了。
她去姐姐家找,发现老房子人去楼空,老人一直耿耿于怀,“人家失散了都要找回来,我们是在一个地方也不来往”。
直到一年多前,老人的外孙在街上遇到其他亲戚,才知道姐姐搬了新家。三年多前,姐夫去世了,也是在那年,姐姐在医院挂盐水时,摔了一跤,下半身不能行动,在医院住了一段时间后,回到家里,瘫痪在床,吃喝拉撒全由女儿照顾。
老太住院
老太太是今年1月30日被送进医院的。
这是一家并不大的综合性医院,来看病住院的都是些老年人。
当时的检查报告显示,老太太有腰椎骨折的陈旧伤,还有褥疮,低钾血症,营养低……心脏、肺等器官都面临衰竭症状。
她的生命正慢慢走向终点。
老太太被安排住进三楼一间三人病房,病床靠窗,三张病床之间,用布帘隔着。
同病房的另外两个老人家属都请了护工。老太太的看护,则一直由唯一的女儿负责,没有人轮班。
停止用药
住院后,老太太日渐衰弱的生命似乎无可逆转。
一个月后,她没有意识反应了。女儿喊她没有反应,给她翻身擦洗也没有反应。医生几次跟她女儿说过老太太的病,提出让她把母亲接回家,
但女儿又怕回家了,照顾不好,有什么闪失。
3月17日,女儿和医院签署了“拒绝或放弃医学治疗告知书”。
根据告知书上的内容,医院将停止给老人用药,仅维持静脉营养支持治疗。
因为医院给老人治疗的药已经开出,所以停止用药的正式时间是3月18日开始。
悲剧发生在停止用药的第二天,即3月19日的凌晨。
悲剧发生
根据老太太女儿的交代,我大致还原出3月19日凌晨的场景。
凌晨1点多,病房里,静悄悄的,三张病床的布帘都拉着。
女儿先拔掉了母亲的氧气管,她看到母亲呼吸很痛苦,“胸口和喉咙用力起伏,又用不上劲,挣扎喘息的样子,觉得她很痛苦”。
拔掉氧气管后的老人,喉咙里发出呼呼的声音,好像被什么卡住了似的,胸口一起一伏,女儿用枕头蒙住了老人的脸,老人的呼吸开始急促起来,几分钟后,呼呼声消失,老人的胸口不再起伏。四周陷入一片平静。
老人的手开始变冷。
女儿打来了水,给老人擦干净,整理好衣服,边上床有人起来,开门出去很快又回来,没有人朝这边走过来。
她一动不动坐在床边的凳子上。
她后来跟警察说,她没有第一时间跟护士说,是觉得护士也很辛苦,不想吵到她们。等天亮了,接班的护士就会来查房。
同病房的护工说,老人走前,女儿四天没怎么吃东西了。
目前,老人的女儿被采取了监视居住。
离婚下岗抚养儿子父亲中风母亲瘫痪
亲戚求情:她太苦了
民警感叹:人间悲剧
“都是她一个人撑着”
事情发生后,老太太还在世的兄弟姐妹,联名给司法机关写了一封请求信。他们请求对老太太女儿从轻处理,“我们希望让她出来,处理好妈妈的身后事,让她送她母亲最后一程……”
“她爸爸中风6年,妈妈又瘫痪4年了,都是她一个人在照管,够苦了!”老太太的亲戚没有丝毫责备,都说大姐的生活不幸,她女儿的生活更不幸。
20多年前,经人介绍,老太太女儿和一个工人结婚,一年后,孩子出生,两人就离婚了,她一个人带着孩子回到娘家。
她原先在食品厂上班,后来下岗了。下岗后,她四处打散工,后来家里的老人相继生病,她就没有办法再上班了。
老太太的亲戚们在请求信里写道:“她对父母一直孝敬有加,因家庭经济困难,为了维持母亲高额的医疗费用和家庭日常开支,一天要打好几份工,还要照顾母亲,疲于奔命,身体和精神都受到严重打击……”
出事前,整个家就靠老太太一个月2000元左右的退休金过日子。“这点钱,请保姆也不够啊,还要负责给她吃住!”老太太的亲戚说,女儿很节省,每天三餐就只吃豆腐,老人在床上躺了4年,端茶送饭,接尿端屎,擦洗身体……都是她一个人撑着。
因为家庭经济问题,她儿子中学毕业后,就出来打工了,“一个人打好几份工,也很辛苦”。
所有人都说她很老实
即便是陷入困境,老太太女儿没有跟谁提过。
老太太住院后,二妹带了5000元去医院给外甥女,被塞了回来,“我们平时没有什么人情往来,我不敢拿这个钱的”,她说。
“唉!她就是这么硬气”,老太太的兄弟姐妹想帮帮他们,但都被老太太女儿婉拒了。
亲戚中有人不太理解,如果她当时去请求帮助,也许就不会发生悲剧了。
但我想,按她一贯的处事方式,是不会这么做的。不欠人情,不麻烦人,在老一辈的人中,很多人都有这种朴素的想法。像她从这样一个家庭出来,也会带有这个家庭的烙印。
采访中,凡接触过她的人,都评价她:很老实。
医院报警后,她就坐在床边等着警察。
她没有手机,她跟旁边病床的护工借来手机,给孩子打了电话,“外婆走了”。
护工说,她给孩子打完电话后,掏出两个一元硬币一定要护工收下,这让护工也觉得无法理解:“打个电话是多大的事啊?”
府前社区有6000多户,但社区郑主任对她印象很深,见过她三次,“人黑黑的,很瘦,说话很轻很轻,唉!”。
郑主任2012年来到这个社区,去了解她家孩子应征入伍的事时,知道了她家的困难:“房子就三四十个平米吧,就两个房间,小孩子住一个,她和老人家住一个,烧饭吃饭都在里面,没什么像样的家具,电视机也小小的,很旧很旧”。
郑主任感慨:“有的人会来社区吵啊闹啊,她这么苦从来也不说”,郑主任觉得像这样的人他们更要关心。这两年每到过年,社区都会去她们家慰问,区里的人大代表知道了,也去看望,“给了她一个红包,她也很难为情,我劝她才肯收”。
她为什么这样做
悲剧发生前,老太太已经处于“植物人状态”,没有意识反应,唯一生命的维系是靠输入营养液插入呼吸器。
郑主任说她第一次去的时候,老太太已经很瘦很瘦,“双腿像没有一样,就两根骨头,说不出话,睁着眼睛”,她不停叹气,“她其实过得很痛苦”。
“她这么活着,没有尊严,也没有意义”,采访时,有人这么说。
女儿后来交代说,妈妈在刚住院时说,不要再看病了,反正看不好了。女儿先后两次问过能不能安乐死,医生告诉她,中国不能实施安乐死。
决定停药前,她也问过医生,停止用药后,老人还有多久?“有的人可能要一周,有的可能要几周,有的人会更长”,医生回答。
“人间悲剧,很心酸”,民警把手盖在眼睛上,挪开时,眼睛是红的,他说他问过她,既然停药了,老人也会不久离开,为什么还要这么做呢?
她说,看到妈妈呼吸那么困难,她觉得,没必要再等了,反正也医不好了……
这两天的调查,心里像压了石头一样难受,很多次不禁落泪。
这看起来,只是一个家庭的悲剧。但又不尽然。
采访时,我想起了年迈的姑妈,她躺在床上一年多了,我想起了曾经引发大讨论、浙一急诊专家陈作兵的长微博《一位医生为癌症父亲的临终选择》;民警跟我说,他也想到了自己的外婆……
在这个老龄化越来越严重的社会,我们每个家庭每个人都在面临或将会面临这样的问题:如何面对家里走向生命终点的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