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这里

地下北京

住在地下

曾一嘴里叼着烟,身体随着音乐的节奏摆动着,透过房顶钨丝灯散发出的昏黄的光,能看见烟雾在空气中弥漫的样子。这是一间十平米出头的狭长小屋,靠近房门的地方摆着衣柜和一张桌子,桌子上的苹果电脑是他用来修图的工具,同时里面传出的音乐可以给他精神上的慰籍。紧挨着桌子的地方放着一张沙发床,晚上睡觉时曾一就把它展开,沙发床的长度差不多就是整个房间的宽度。在房间的另一头,有一个独立的卫生间。紧挨着卫生间的地方搭着简易的厨房设备。

这是望京地界的一处小区,曾一的住所在地下车库的二层,一个靠近拐角的车位旁边。下午6点,当他推开门准备去和朋友吃饭时,横在他面前的是某个业主的一辆白色奥迪Q5,如果房门完全敞开,它与车身之间只有一线之隔。

曾一在北京已经8年,大学毕业后他先是给人做摄影学徒,然后逐步成为修图师和摄影师。他觉得住地下室是一种体验,他已经在这个房间里生活了一年。女朋友第一次跟他来到这儿,就说:‌‌“我是不会在这种地方生活的‌‌”。于是他们分手。长时间在地下见不到阳光,并且缺乏对自己的管束,曾一的时间是完全混乱的,他经常早上6点才睡,然后整个夜里都无比清醒。当被问到活在地下的感觉时,他调侃到:‌‌“太牛了,这地方叫大西洋新城,有时候我感觉自己生活在美国。‌‌”

北京市住建委的数据显示,目前全市有普通地下室23000多处,面积超过4500万平方米,实际居住人口16万多。这些地下出租屋大多不足10平方米,租金在600-900元间。

孙彬刚从快递公司辞了职,他花1500元积蓄从别人手里买下一辆残摩,天还没亮就在小区门口等着趴活儿,送睡眼惺忪的上班族们去4公里以外的地铁站。上班族们住在小区的高楼里,他住在小区的地下,里面有迷宫一样的通道,多到数不清的房间和污秽不堪的公用厕所。孙彬说,房东是熟人,一个月收他650。运气好的话,他一天能有100多元的收入,只是趴活时要时刻提防着城管,别被抓到。

李秀明家住延庆,从单位下岗后他给人拉过几年板车,之后成为了一名出租司机。为了方便跑车,他和对班在北五环外的地下室租了间房,一个月760,两个人对半分。那个房间只能摆下一张床,供他们在跑车的那24个小时里来这儿稍作休整。他总是笑呵呵的,他说自己最骄傲的事就是跑了4年出租从来没有被客人投诉过。

退伍军人贾万渠曾在厦门给老板当保镖,现在他是保安队队长,他和其他几十个兄弟住在北京一处高档小区的地下三层,他说北京城里70%的保安都住在地下室。这个小区的均价6万2一平米,贾万渠的工资是整个保安队最高的,一个月可以拿到差不多5千元。

梦在地下

抛去残酷的生存现状,北京的地下空间还守候着年轻人尚未破碎的梦。

山东小伙儿邓超之前在俄罗斯留学,他说自己是带着国旗出去的,就想学习航空航天技术报效祖国,但是师兄告诉他,你毕业时能学会修飞机轮胎就不错了。于是他转了金融,没撑到毕业,他就逃了回来。现在,他是一本介绍民间工艺的民间刊物主编,和朋友在五道口附近租下一个地下室,花尽量少的钱买些旧家具,把它改造成一个包括图书馆、咖啡馆和工作室在内的公共空间,他给这个栖身之所起名‌‌“暂安处‌‌”。

杂志的收入几乎刚刚能维持支出平衡,暂安处的房租是他和朋友们凑的,他的父亲从老家特意来过一趟,坐了不到十分钟,一句话都没说就走了。‌‌“反正我也已经赌上全部家当,准备好了关门那天的闭幕词:‌‌‘去他妈的,反正我已经拼尽全力试过了。’‌‌”有一天,邓超忍不住有些赌气似的发了条微信朋友圈。

北京9成的打击乐教室开在地下。南亮位于亦庄的教室就是其中一间。他来北京8年,试过做乐队,出专辑,在唐朝乐队乐手开的琴行里当过老师,和中国好歌曲里走红的赵雷一起捱过穷困的日子。

活在地下

北京的地下空间并不只是外来务工人员艰辛生存的起点,它也流淌着本地人生活的印记。

美术馆附近的报房胡同里,一处普通民宅的地下室传来乐队排练的声音,摆弄这些乐器的是几个退休的老头,房子的主人潘恩利是乐队的贝斯手。2003年,潘恩利在东不压桥胡同的房子被拆除,身为老北京的他不肯搬出二环,他用获得的拆迁费买下了这里的四间北房和一间东房,然后开始了对胡同住房的微循环改造。顺着一楼的木梯下到地下室,朝北的墙面上都是潘恩利自己画的水彩画,水泥柱子被设计成树干的模样,用太湖石造了几座小假山,挖了条沟渠,可以用来蓄水养鱼。地下室变成了家人和朋友们相聚时的‌‌“地下园林‌‌”。

国贸商城的地下溜冰场里,穿着黑色短袖的张智勇在人群中灵巧地游弋,完全看不出他已经是62岁的年龄。偶尔,他还会在冰面上腾身起跳,转个圈后再优雅的落地。17年前他的妻子在一场车祸中去世,张智勇虽获救但头疼欲裂夜不能寐,最终在冰场上获得新生,并6次夺得花样滑冰业余比赛的冠军。

晚高峰时的北京地铁一号线,张子豪随潮水般的人群涌入车厢,透过人与人之间逼仄的缝隙他的目光被一个姑娘击中了,那姑娘长着一张神似张国荣的脸,于是他靠近她,悄悄掏出手机拍下她的面容。这天晚上,他把这张照片上传到豆瓣相册,照片的注解处写着四个字:风继续吹。

还有一次,他在晚高峰的复兴门站注意到一个女孩。她坐在靠门一侧的椅子上,耳朵里塞着耳机,旁若无人地低头数一沓厚钞票,他拍下这个画面,在豆瓣相册上写:‌‌“她聚精会神的数钱,腿上放着一个手机,周围人目光都被吸引过来。突然手机响了,被她按掉,整理齐钱,然后又按两三下手机,屏幕显示三十五秒计时开始的同时,她的双手同时迅速回到钱上开始数。这钱是中国银行练习币。就业不易,就业后也不易,我下车时,她已数七遍,少有满意。‌‌”这个相册的名字叫《北京地铁,那些见过一面的人》。

凌晨3点的北医三院,门诊大楼一片漆黑,但位于地下一层的急诊室却门庭若市,心梗、胃出血、胰腺炎、糖尿病酮症、食道异物……各种患者让怀伟忙的根本停不下来。进入急诊科之后,他就没休过长假,连婚假都一直都被拖延着,领导永远都是一句‌‌“欠你们的假期我都记着呢,只要人手调的开就让你们休‌‌”,但这么些年了,人手也没调开过。抢救室里的仪器24小时不停地发出嘀嗒嘀嗒的声音,大厅里几个喝多的人送来一个酒精中毒的朋友,其中一个不知道哪儿来的兴致,突然在走廊上旁若无人地高唱起汪峰的《北京,北京》:‌‌“我在这里欢笑,我在这里哭泣,我在这里活着,也在这死去……‌‌”

地上的人们对地下世界知之甚少,尽管这是面积近6000万平方米,相当于136个天安门广场的另一个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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