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这里

农村孩子,不是你想的那样

理所当然的误解(一)

支教生涯启程时,朋友们跃跃欲试要给我捐助物资。来学校之后发现,这里称得上物资丰富。有一个图书室、书架顶层堆满羽毛球拍、足球、跳绳。还有一批配有饭盒筷子、全套文具的超豪华书包。而这还没有算上,在我有限的几个月的教书生涯中,遇到的某组织捐赠二手衣物、从吉首包车拉回来的免费校服。无论如何,这里并不像我来之前想象的那样,是不毛之地,孩子们一无所有。

与此同时,我一年级的学生,连十以内的加减法都不能流利掌握。程度略好的孩子,都是跟着打工的父母生活时,曾念过城里的幼儿园,他们在班上凤毛麟角。城里的孩子在幼儿园就会的,我的学生,在一年级下学期还不懂。他们80%是跟着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生活的留守儿童,剩下的孩子,通常也只有父亲陪伴,母亲或外出打工,或已离异。家庭教育为零,作业没人辅导,不会做就乱做、不做。而他们的学前班,是在复式教学的教室度过,老师忙着抓一年级的成绩,对学前班的教育分身乏术——就像我现在上数学课一样。可想而知,我的那群学前班的孩子,到一年级,也不会掌握十以内的加减法的。

农村孩子,需要的不是物资,是人。我们的图书室,本地老师怕把书弄脏看破,不愿向孩子们开放。是我们拿出来几本书,放在办公室,让孩子可以随意取阅;我们有足球、篮球、羽毛球和乒乓球,但没有正规的体育老师,没人教孩子们怎么用这些器材。同样的事情发生在每一科:音乐、美术,许多村小是不上副课的。而即使是恢复开副课的志愿者,所拥有的也是热情多于专业。比如我,除了二年级语文和一年级数学,还教美术(三个年级一起上),这对一个毫无美术天赋的人真是一个痛苦的挑战。我想尽办法,请朋友买橡皮泥快、手工课需要材料递来,但我知道他们更需要一个有专业美术素养的人的指点。

有次,湘西一位分管教育的官员来视察,说他们给很多农村盖了学校,但是没老师。他们想录制一批优秀老师视频,拿到那些学校播放。闻此言,我很想大笑。对于还没有自学能力的小学生来说,一个稳定的老师胜过一切,他们自老师的言行学习到的,远多于课本知识。而老师更是必须每一天根据学生的表现来调整自己的下一堂课,自己的教学方针。我跟一年级玩的游戏、上课的口气,跟二年级的都不一样。教育是人与人的相遇、相互改变,怎么可能用一台冰冷的投影机及视频来完成这个过程?孩子又怎么可能对“别人的老师”有归属感和认同感?

理所当然的误解(二)

我参加的支教组织培训时,禁止志愿者随便给孩子们物品,哪怕是糖果。我们也不客气地反问,如果孩子真的特别需要帮助,也视而不见吗?

但,多亏有这样一个提醒,我没有加入那些化缘大军,而这是很容易萌发的一个念头。当你看到下雪天,自己穿了两双厚袜子,孩子的雨鞋里还光着脚;或者六岁的孩子走了一个小时的山路回家,智障的妈妈干活未归,他熟练地盛了一碗凉米饭吃,菜是碗底凝固的两片白菜叶子。

需要支教的地区,往往是交通不便、生活条件较差的偏远地区,再加上城乡生活差异,悬殊带来的冲击,总能一下击中志愿者。

再观察,我发现,那名六岁的孩子,他和姐姐已接受过外界资助,而这似乎并未改变姐弟俩的怪异。第一堂美术课,姐姐把所有的颜色都搅和在一起,弄得污浊不堪,而她的作品是一团从颜色到形状都很像呕吐物的东西。别的孩子笑的时候全身都在笑,她笑的时候,眼睛是不笑的。头一个月的美术课,她画画,永远都是用黑色,像牢笼的铁栏杆,一笔笔刷下来,“天在下雨,在哭泣。”雨是黑的,泪是黑的。渐渐,她吃完午饭就冲楼下喊:“老师,吃饱没有,吃饱给我讲故事咯”,课堂上不再无缘无故把课桌推翻,她的画,开始用清浅的蓝、轻盈的绿,明亮的红,女孩在笑,而且,画面干净。她需要一个能看到她的哭泣的人,可能超过一个月资助她家里多少钱。

湖南卫视也来过,为他们的“心得乐”找素材。那是一个让穷孩子像货品一样站在柜台后,直接接受人群的现金捐助的节目。

这里的孩子家境都不富裕。但是在这个年纪,他们对物质还没有太大概念,并且,大家都差不多,家境好的,一样冬天雨鞋里不穿袜子,家境差的,至少也有白米饭吃,顶多菜里没有肉。可是游戏时、漫山遍野疯跑时,他们是平等的,都是野性十足的快乐孩子。是否要过早提醒他们:你们是匮乏的?是否一定要他们面对汹涌的人群,直接把现金拍到他们面前,提醒他们:你跟我们不一样。

至于捐助,其实一直都有。比如,从市里拉回来的免费夹棉校服。拉回来是四月份,只能留到冬天穿。而且,所有的号码都巨大,除了少数几个高个孩子,其他孩子,大概只能放两年再穿。也曾有高校来捐了一些二手衣物,都是成人衣物,二年级八岁的女生当场穿上那件粉色“裙子”,课堂上也摩挲着布料咬在嘴里,真不忍心告诉她那是一件睡衣。随着衣服来的还有一批书,比如党章、党员培训、大学汉语英语之类的教材。同样的事情也发生在别的村小,一方面,源源不断的社会捐赠,一方面,志愿者自费购买美术课需要的颜料——捐赠者们是想不到这样的细节的。

捐助,如果不是和任教老师直接联系,而是通过一个体系,就只能得到不合身的衣服、不合适的读本。而这样的捐助每天每月都在发生。

理所当然的误解(三)

大量的捐助,也会导致依赖及不劳而获心态。我去吕洞村玩,老远一个小姑娘凶狠地喊着“分我糖”冲过来,直接翻我的包。吕洞是风景区,或许有太多像我这样穿冲锋衣的游客,给过她糖,让她认为可以这样做;我们学前班的五岁的男孩,惆怅地问怎么还不发衣服,“我还没有领过呢。”我只好告诉他,学校是学知识的,不是领衣服的地方。

一年级的孩子,正在从无序进入有序,我记得自己在这个年纪也常丢三落四,但这里孩子的丢东西的气派仍然令我震撼。有个孩子开学两个月丢了两本数学书;上学期发了四次书包,每个人的书包仍然破烂不堪,拉链坏了敞着、在地上拖来拖去就任其脏着;捐赠的每人一块橡皮一个铅笔刀三支铅笔,第二天就有好多孩子上课找不到铅笔刀和橡皮;上美术课,我请朋友买了几十桶橡皮泥,每人一桶,为了让他们有“所有权”概念从而学会珍惜,在每一桶上写上名字,并说明如何使用,仍然有孩子一次性用掉好几根,毁了揉在一起,搓成巨大的棒棒糖。同事李老师惋惜地说,我小时候要买一桶橡皮泥,要跟妈妈说好久,买了之后用得可爱惜了。

低幼儿童,本身就没有“所有权”概念,而这里的孩子尤其没有。由于生活条件、更因为村里没有商店,这里的孩子在五毛钱的零食之外几乎没有购买行为。当你生活里的一切,都是从外界莫名获得,你没有渴望、等待、得到的一个过程,你怎么可能对一样东西有珍惜的感受?就像这桶橡皮泥,尽管写着他们的名字,那仍不是他们的,是上课老师发下来,下课还要收走的“外来的东西”。用完了就完了,反正也不知道它怎么来的。而这种突然而来,突然而去的“外来物”,在他们生活里太多了。交回橡皮泥时,他们都说:老师,还你的。“还你的”这三个字,再明确不过表明他们对这物品的过客心态。而没有真正“属于我”的心态,也就不会有珍惜和善待。

2000年,我去西藏时,也曾照攻略所讲,买了一袋糖,走一路发一路,感到施与的快乐。但当你不是作为游客,而是跟孩子朝夕相处的人,当你的一切作为、外人的一切作为,最终都像后座力一样回到你自己的身上,除了母性爆棚之外,你必然对“要不要给孩子糖果”有更深的思索。比如,刚来时,我给过孩子饼干,第二天,他会跟你要糍粑,下一回,你做饭时,有三个孩子靠在门口等着和你一起吃。他们家境不好?家里没饭吃太饿了?后来我发现,这三个孩子带的饭,有一次竟然出现了鱼!在这里,那是土豪级别了。

一位志愿者说,孩子跟你要一个苹果时,他想要的或许并不只是一个苹果。如果你真的给了他一个苹果,他就以为你只能给他一个苹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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