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这里

我看见过人肉

受访人:谢振翼,男,80岁,甘肃省通渭县鸡川镇苟堡乡人。
采访时间:2014年5月23日
录音长度:25分钟
采访地点:甘肃省通渭县鸡川镇苟堡乡路边小卖部。

前记:我从水莲乡采访回来,走得有些累了,便走进路边一家小卖部休息。虽然是五月天气,但小卖部依然生着火炉,三个七、八十岁的老人围住火炉喝茶、聊天。认识不认识都不要紧,他们热情地请我坐下,很随便的聊起来。其中一个老人慈眉善目,很爱说话,他便是这个村子的老人谢振翼。

依:爷爷,你叫什么名字?

谢:我的名字你晓不得吗?我的名字叫谢振翼,我快八十了。我这一辈子命磨得危险得很。

依:爷爷,你的老家在这里吗?

谢:在这里,现在好着哩。

依;那时候怎么样?五八年、六零年?

谢:那都失散了,都失散光了。(失散:意思为死亡)

依:五八年你在哪里?

谢:我在兰州的四公司,后来家里落难了。给我写来信,我不相信。信里面包了一包荞皮熟面的包包,我说这是什么,他们说这就是我们现在吃的。等五九年我回来,从兰州回来,走到定西,没有吃的,没有卖的,什么都没有。我看见饿的死掉的人都睡倒了。越走越苦,我回到家,大门开着,院子敞着,光是我的女人和两个娃娃在炕上爬着哩。如果不是我回来拔野菜,家里人就要失散光了。我回来,家里人就饿得不成了。

依:那时候家里有谁?

谢:家里有我的女人、娃娃,还有我的嫂子,家里就饿得不成。饿完了(土语:饿死)两个人,两个娃娃。我的娃娃,一个就吃油渣吃死了,公家给救济了些油渣,又给闹(土语:毒死)完了。这是个男娃娃,还小得很,才三岁多。

我回来了,家里断粮着哩。就是有钱想买些地里的刺茎,咱这里也没有。没有办法,把枕头里面的乔麦皮烧成灰,磨子上磨下来,就吃的那个。把那个玉米的芯芯子用刀割开,磨成面,就吃那个。一共吃了两个月,就吃的那个。

吃那个主要是大便便不下来,把人烧的。没有油,太干燥了。

依;还有谁没有了?

谢:还有我大哥的一个女孩,吃得不合适了,也死了,就死了这两个人。我大哥的女孩也中毒了,我的男娃也中毒了。两个娃娃都中毒了,说那时候的事情,就再都不能说。

依:你那时候觉得饿得很吧?

谢:说那个?我把死了的驴皮都吃上了,驴皮在火里烧一烧、燎一燎就吃上了。在地里挖出来不毒人的草根,蔓青根就吃上了,就挖出来刨出来吃上了。饿得什么都不晓得。

把人大便干燥着,男人用个筷子给女人掏,女人又给男人掏。吃了榆树皮,一个给一个人掏大便,掏完了,另外一个又给这个掏。就用吃饭的筷子。用棍子掏还不行,就用我们吃饭的筷子,不用还不行。那时候,人饿得什么都不晓得。

依:你们这个村子饿死的人多吗?

谢:多,多,我们这个村子饿绝户了七户,还是九户,反正多。你算,应斗家、盛德家、老周家、后面还有老三家、老五家,岔子里还有正泉哥哥家、长长家、都饿绝了。我看,还有润全家,这家有九口人没有留下一个人。

有时候,我走在半路上,走上几步,这里死一个人躺着哩,那里一个人手里拿个棍子死着哩。光是我家庄在边上就饿死了七个人。

依。:这是几队?

谢:这是鸡川乡苟堡一队,我是二队。

依:那是个人吃人的年月?

谢:哎唷,我村里上庄里有三家子是吃过人肉的。到了四月间,把人烧得受不了,在水里面爬着哩。就是我们苟堡的八队,从这条沟走过去。三家子,吃了人肉的。

这三家都是牛家,我的舅舅是个中医,有名的先生。那个人烧得在水里面泡着哩。我走过的时候,他就喊我:“爷!爷!”我看人在水里面泡着呢,说浑身烧得没有办法了,求我帮忙哩。我问我舅舅,我舅舅给开了个药方,把那个人喝活了。有几个吃了人肉就烧死了。

依:你看见那个人泡在缸里吗?

谢:嗯,他泡在缸里呻唤着,烧得很。

后来公家的干部来了,走到一家子,锅里面还煮着人肉,案板下面还放着死人。这个工作组看见就把这肉给倒了。工作组倒了,有个人给队里当饲养员着哩,人饿的,等天黑了捡了一脸盆回来,一吃,给涨死了。那是煮下的人肉,给涨死了。

依:饲养员给涨死了?

谢:一个吃了人肉烧得受不了,一个给涨死了。

依:涨死的人叫什么?

谢:名字叫牛宗代。等挨过饿以后,他的儿子还念书,当了几天老师,现在在通渭城里哩。他的父亲就是吃了人肉涨死了。那时候,苦焦的很,咱这地方苦焦的很。

依:你说这个人煮了人肉,被干部发现了,干部来把人肉倒掉了,另外一个当饲养员的又拿回家吃上了,被涨死了?

谢:那个干部把人肉倒到崖下面,让那个人看见了,拾着去吃上,把他给涨死了,你看,可怜不?唉!那时候,人不难过。

依:那时候,干部来了处理不处理这个煮人肉的人?

谢:那收拾什么呢?那不?

等吃人肉时间不多,公家就查到了,公家的人就来了,来了抢救团。但是抢救的过程中,还又死了好多人。来人救命来了,人越死开了,人吃了好长时间的野菜草根,一吃面还死得快。人的肠胃不适应,那时候的人。现在说,我们这里的人那时候真是可怜,可怜,可怜。

依:你说有三家子吃人肉,别人怎么知道呢?

谢;那时候人吃人,也都不回避人了。在路上看见一个死人,就割了肉,担子担上走了。有时候,把死人就藏在案板下面,慢慢吃,就这么个。

吃了人肉的人现在都死了,活的长久的一个就是强强大。强强大吃了人肉,三九天气热得乱跳,双成也吃过人肉。双城当时是个小娃娃,不知道,就吃上了。吃了以后,脸上都涨烂了,后来脸上坑坑洼洼的。吃了人肉的就是这个娃娃,双成,牛双成。

依:煮了人肉,吃得烧得泡在水缸里的叫什么名字?

谢:这个人叫牛宗祥,饥荒过后去了兰州的林业局,这个人已经去世了,去世在兰州了。他的儿子叫重柱,牛重柱。他从兰州回来还说:“你救过我,找你舅舅开的方子把我的毒给消了。”他还觉得这份人情哩。

依:还有一户吃人的叫什么?

谢:我们村上的这家小名字叫吉权,就住在最头头的一家,吃了人肉的,姓苟,苟吉权。他已经死了,他自己的娃娃都饿死了,领养了一个丫头,养大了,招了一个女婿,算是又把这个门开开了。

依:你有没有看见给人刮了人肉的人?

谢:人肉我都见过,还。

依:见过,你见过?(注:我很惊讶,知道有人吃人事件的人很多,但是亲眼见过人肉的人不多。)在这个村子见过的吗?

谢:我见的,那时候有一个温受致是公社书记,他来把那个人肉倒掉了,我跟着去,就看见了,我跟着看见的。人肉和那个甜菜根一样,有些红。我见过,我见过。

依:你害怕吗?

谢;啊呀,人害怕呀,那害怕得很,人肉肉皮薄得很。但是煮熟就这么厚,和猪的皮一样厚,我都看见了,害怕得很。那时候,说起来……

有时候在半路上,有心不正的人,还把人肉煮熟了,有卖的,卖人肉的。有心不正的人,那个社会,残忍得不能说了。

铁桂子的石耀,两个人养了一个娃娃,饿着受不了,眼看着娃娃咽气了,大人就说:“把他吃了,看把我们两个能不能吃活?”把娃娃用席子卷起来,在炕上烧,烧着要吃娃娃……人饿糊涂了,什么都不知道了,等第三天,人进去看,这两口子都死了。一家子都死了。

依:娃娃被吃掉没有?

谢:没有,没有,吃不动了。他就是有这个心,也吃不动了。这男人的名字叫王世耀,是在铁桂子的上店子。全家都死了,刚生了娃娃爱得很,到了挨饿的年成就成这样了。

能吃的都吃了,榆树皮都刮得光光的,但是树高了,还刮不上。

依:那时候人吃了人,有没有干部来调查?

谢:那没有,那没有。人饿死了,不能说饿死的,得说病死的。来的干部说你说饿死的,就是现行反革命、坏分子。就戴上帽子了。人吃了人,吃了就吃了,没有人敢来调查,一调查说你侮蔑社会主义。来的干部叮嘱:“说病死的,不要说饿死的。”那不敢说,不敢说,一说就是现行反革命呀,说你谎造谣言。不敢说,一说就了不得了。

后来又分队了,给人把地又分开了,分到户了。地分给私人,就好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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