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这里

在文革那黑暗年代里闪光的人性

冯骥才有一本《一百个人的十年》,纪实文学,都是他对文革中普通人的访谈,里面有两个故事我印象最深刻,

第一个故事叫绝顶聪明的人

1969年15岁男B省S市某中学学生

我看过您几篇‌‌“文革‌‌”中人的经历,全都是受苦受难的。我给您变个样儿成不成?那时候谁没受难,几亿人,可谓一个赛过一个。比您写的那些更苦更惨的多的是。我姐夫口才好,能说善辩,大辩论谁也辩不过他,硬叫对立面逮去,拿剪子把舌头铰了。没舌头不单不能说话,还没法子吃东西,后来活活饿死了。那时候真好比唐山大地震,怎么活过来和怎么死的都有。所以我说,‌‌“文革‌‌”是毛主席领导的大地震,唐山大地震是土地爷发动的‌‌“文化大革命‌‌”。咱不说那些惨的,我想告您一件顶绝的事,也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人都说,‌‌“文革‌‌”中人的才智受压抑,其实不尽然,险中弄险显才能嘛!我说的这个人是我亲眼所见,不是使耳朵听来的——

六九年不是备战备荒、全民皆兵吗?毛主席一声令下,全国搞拉练。甭说机关学校;连工厂商店的人也都按军队的样子,组成队伍,到荒郊野外练习行军,有的一定几百里,定得愈远愈苦愈革命。您也拉练过吧!穿军装,打红旗,在乡间山野一队队死走。那时人都疯了,敌人在哪儿呢!不知哪股邪劲儿,好比小孩子做游戏,拿假的当真的,真跟真事儿一样。

那时我在上中学。拉练那天同学都很兴奋,人人都穿上草绿色军装,穿军鞋戴军帽,有的同学还打当兵的亲友那里弄来红五角星帽徽别在帽子上,真像战士,像新兵。女同学们都把头发塞在帽子里边;皮腰带一扎,斜挎个绿帆布军包,包上绣着‌‌“为人民服务‌‌”五个字,包里放着《毛主席语录》和干粮。那时代人真行,有这两样活着就蛮带劲儿;不像现在,彩电冰箱录音机洗衣机缺一样心里就空一块。对了,人人胸前还别一个毛主席像章。我把自己珍藏的顶漂亮的一枚别在当胸。这个像章当时的行话叫‌‌“大轮船八十圆儿‌‌”,‌‌“八十圆儿‌‌”,就是直径八十毫米,跟烧饼大小差不多,这算特大号的,愈大愈忠,愈大愈震人;‌‌“大轮船‌‌”,就是上头毛主席头像,下头一艘乘风破浪大轮船,大海航行靠舵手嘛,头像和轮船仿金镀铜,闪闪发光,背景是大红太阳,涂帽徽漆,锃光瓦亮,这在当时是最新最大最时髦的,绝对的精品。同学们都冒着眼馋,时时处处拿眼瞄着我胸前。我挺神气,好像我最忠,便在人群中定来定去,得意洋洋,自我表现。

这天,学校里请来一连解放军战士,带我们一起去拉练,学军嘛。我一眼就瞧见连长,而且第一眼就挺喜欢他,这是种含着敬意的喜欢。他的气质与众不同,顶多三十岁吧,高高个儿,腰板挺挺,很有军人风度。他很少说话,嘴唇挺薄紧闭着,嘴唇上靠左有个黑痣。白白脸儿英俊又严肃,可没什么表情,那黑痣一动不动,这就给我一种神秘感。他挺像电影中那种镇定自若的英雄的形象。我们同学跟战士们都亲切说话,唯独对他,只是远远钦慕地看,谁也不敢过去愿他说话。他姓白。

连部把战士一分为二,把我们学生也一分为二,掺进去,变成两连人。由白连长带一连人;指导员,姓马,带另一连人,分两路出发,走不同路线。我很庆幸自己被分在白连长带领的这一连里。

我们一连分做三排,排长是军人,定在每排队伍的前边,还有个战士打着一面红旗。我在一排,一排最威风,红旗前面,一个大个子战士捧着一尊挺大的毛主席半身像,最常见的白瓷的那种,走在队伍最前头。我们一路齐声喊口号,减毛主席语录,喊唱革命歌,雄超越气昂昂走入乡野。大红旗的旗光旗影映在脸上,那感觉宾像当年红军转战南北一样,愈觉得浑身是劲儿。现在想起来好笑,哪来的敌人呢,野地里飞的跑的除去鸟儿就是田园。这样打清晨走到天暗下来,也不觉累。一排长怕捧毛主席像的大个子累了,找人替他,立时战士们都争先恐后要承担这光荣任务,我们学生也争着要做。谁争在先,谁对毛主席忠。可那大个子不干,后来他急了,大叫:‌‌“我要保卫毛主席,重走两万五千里长征路!‌‌”这大个子是山东人,一副山东大汉朴实憨厚的长相。他的誓言真叫我们感动又钦佩,这忠诚使我佩戴大像章的那忠诚,就显得太一般了。我们学生马上呼起口号:‌‌“向解放军学习!向解放军致敬!‌‌”战士们立刻用宏亮口号应答:‌‌“向革命小将学习!誓死保卫党中央!誓死保卫毛主席!‌‌”我们一呼一应,愈喊愈使劲,为了使喊声响彻原野,让人听见,压倒敌人。这一鼓劲,一直走到天黑地黑,深更半夜,人可就累了,不知不觉投入再喊口号,黑糊糊只响着脚步声。战士们脚步还齐,我们这些不中用的学生,两条腿有点打架了。空肚子咕咕在里头叫。在穿过一片小树林时,趁着天黑谁也看不见谁,树枝草叶刷刷响,我伸手打挎包里抓一块馒头塞进嘴里,怕人看见,嚼成块儿就赶紧硬咽下去。白连长走到队伍最后边,这时他派通信员传话上来说,再翻过一片高地,是百各村,队伍进村休息。听了这话,真想一步踏进那村大仰八叉地躺下。

部队没走近路,好一通走,终于翻过一片高地,还是不见村庄,前头一片黑暗,根本没灯火。左边是一条河,给月光照得贼亮,哗哗流水响;右边是高梁地,被风吹得簌簌像下雨,黑黝黝好比一道没尽头的高墙。夜雾浸得地面发粘,粘得胶鞋底子呱叽呱叽,愈粘脚愈重。脚不像自己的了,好比变成两块砖。我也不敢问哪里才是百各村,这是备战拉练呀!一问思想就叫人抓住,挨批。整个队伍闷声闷气地向前行进。跟白天那劲头完全两样,好像打败仗回来的军队了。

忽然就听队伍前面有人惊慌地‌‌“哎哟‌‌”一叫,同时啪啦一声,稀里哗啦,好象个大瓷盆摔在地上粉粉碎。大伙一瞧,原来前头那捧毛主席像的大个子脚底一滑,天塌地陷般要命的事出现了:毛主席大瓷像摔碎了!你想,他捧这好十来斤重的瓷像走了一天,哪还有劲,要是有点劲也会抱住毛主席像,宁叫自己摔倒也得叫身子垫住毛主席像呀!可是谁叫他死抱着主席像不放,排长叫人换他非不肯。可是当时谁也想不到该不该怨他,全惊呆了!把毛主席像打碎,杀头的罪过呀!投等大伙清醒一下,那大个子忽然两条大腿一弯‌‌“扑通‌‌”绘毛主席像跪下,请罪!一排长给这意外的事弄得魂飞魄散,身不由己‌‌“扑通‌‌”也跪下,请罪!我们一排人不用任何人发命令全都跪下来。向毛主席请罪!

紧跟着二排队伍上来,一看我们一排全跪在道上,不知出什么事了。二排长问,没人说,都指指前面,二排长过去一看毛主席像摔碎,二话没说也跪下,二排人跟着‌‌“刷‌‌”地全都跪下。等到三排上来,白连长一看全明白,没等他想出办法,没等他发话,三排长和三排人全跪下了。人们都是抢着跪,谁先跪下谁就忠得最彻底,最坚决,最不犹豫。可那时候人们这根弦绷得一样紧,几乎同时唿喇喇一齐跪下,白连长也跪下。但这一跪就麻烦,没法起来呀,毛主席像摔得粉碎,谁先站起来谁就是不忠。可也不能总这么跪着,跪到什么时候才算完?跪到天亮也没辙。在这星月之下,荒郊野外,大土道上,黑压压,不知是傻是疯,跪着这一大片人,可没人吭声,土人敢动,谁也不敢看谁。都以一种悔罪心情面对着前边,地上,那片给月光照得白花花、不成任何形象的碎瓷片儿。

跪着跪着,渐渐觉得右腿膝盖生疼,使手一摸,原来右腿正跪在一块石头上。石头埋在土里,石尖朝上,正硌膝盖。我使了半天劲儿,才用手指把一块三角形的石头抠出地面,不出声地推在腿旁。不多时,忽觉要撒尿,愈憋愈想尿,哪敢把小便掏出来,忍不住时,索性尿了。这尿真他妈缺德,好大一泡,裤裆水淋淋,难受极了。

时间一秒一秒过去,跪得愈久愈没有理由站起来。可就在这时,只见白连长突然刷地站起身,好像出了什么事,使他清亮的嗓子急迫地说:

‌‌“不好!前边村里有响动!敌情!可能是反动地主分子搞破坏!一排、二排、三排,全体集合,迅速跑步,目标左前方百各材。保卫贫下中农!保卫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保卫党中央毛主席!‌‌”

这命令——保卫毛主席,比自己生命还重要的任务,使跪在地上的上百人唿喇喇一下站起来。起身的一瞬间,我有种轻松感,更有种紧张感,眼前真的出现敌情,就要发生一场战斗吗?要说军队动作真快,眨眼间集合好,在白连长带领下疾速前奔。大敌当前,军情如火,谁也顾不得地上那些碎瓷片,只是跑步向前时,脚下绕过那些神圣的瓷片,别踩上。奔出去十多分钟,往右超过一道桥,又奔跑了十来分钟,就听见前边传来狗叫,苍苍茫茫、夜雾重重的原野出现灯火,前方正是材庄。原来刚才衬里人入睡了,都熄了灯。这一闹,灯火愈来愈多亮起来,狗也愈叫愈凶,气氛真有些紧张,要打仗吗?我的心嘣嘣直跳。战士们都把背枪摘下来握在手里,飞快扑到村前。白连长下令,叫三排人分三路,战士在前,我们学生在后。

一进材,就见一片火把人影,还有手电光在眼前晃,影影绰绰那些人影拿着大杆枪。是搞破坏的反革命吗?白连长马上喊话:‌‌“不要开枪,我们是拉练的解放军!你们是谁?村里是不是有情况?‌‌”

对方一个大嗓门喊道:‌‌“俺们是大队民兵。听人喊狗叫的,俺们也不知有啥情况!‌‌”

白连长:‌‌“你们村里的四类分子呢?‌‌”

对方:‌‌“都老实在家呆着呢,夜里不准他们出来。‌‌”

白连长带队走上去说:‌‌“我们拉练路过这里,听见动静,以为有情况,怕四类分子搞破坏,赶来支援你们。没事就好!‌‌”

大队民兵队长说:‌‌“感谢亲人解放军为俺们贫下中农操心。村里有所小学校闹革命,不上课,房子都空着,快进村歇歇脚,我们去给你们烧水喝……‌‌”说着招呼人去担水、烧水、借被子褥子。

我们一连人就进入小学校,喝水,吃干粮,休息。白连长对一排长说:‌‌“有件事,刚才路上打摔那主席像,不能扔在地上,我去请回来。‌‌”

一排长说:‌‌“对了。可是主席像碎了,请回来该怎么办好?‌‌”

白连长面无表情,只说:‌‌“请回来再说!你们先忙着照顾学生们,我自己去。‌‌”

那个大个子山东大汉耷拉着脑袋,心情沉重,上来对白-连长说:‌‌“我跟您去。‌‌”

白连长什么话也没说,只看他一眼。这眼神很冷峻,似乎是一种拒绝。扭头拿着手电筒独个去了。过了一阵子白连长回来,手里空空,可是头次看他脸上有表情,好像很惊奇。他说:‌‌“怪事了,我怎么找了半天,地上任什么也没有呢。‌‌”一排长说:‌‌“怎么可能,深更半夜,还会有人拾去?您是不是找错地方?‌‌”白连长说:‌‌“哪会错。要不多去几个人找找,必须找到!‌‌”当即点了几名战士一起去,包括那大个子,还有一排长。我提出我要去,我说我跪着时有块带尖的石头,找到那石头就不会弄错地方。其实我还有个个人的目的。我刚才一泡尿湿了裤裆,走一走,过过风,好干。一排长说我累了,不叫我去,白连长却说:‌‌“你记着那地方,最好,来吧!‌‌”

我们靠几束手电筒光,穿过漆黑原野,返回那道上,按照大家共同的记亿找到那地方。我也找到那块带角的硬石头,按照方向,估计距离,我指着地面说:‌‌“没错,就在这儿!‌‌”可令人奇怪的是,在白连长手电筒扫来扫去雪白的光圈里,根本没有那些白瓷片,蹲下来细看,竟然连一个小瓷碴也没有,怪了,难道有人拾去,拾去干什么用?这深夜,这荒野,怎么可能,为什么拾得这么干净,连一个小瓷碴碴也不留下?东望望,高梁地一片如墨的漆黑,西望望,河水银光闪烁,流动着迷幻的波光,真叫人百思莫解。再望望白连长,那张白白、英俊而冷漠的脸上还是没有任何表情,嘴唇上那黑痣静静的一动不动。更奇怪的是,大家呆了一阵子后,谁也不再说什么,也不再找,回村去了。我在小学校几张拼在一起的小课桌上躺了一夜没睡,也没想出个究竟。天亮队伍起程继续拉练,白连长向大队革委会又借了一尊毛主席像。红旗,喊口号,唱革命歌,谁也不提昨夜那件事了。

也许当时我年纪太轻,无法猜透其中的奥妙。这离奇的问号却始终留在我脑子里。过了几年,经事多了,忽然一天猜到这事的究竟。一旦明白,愈想愈是其妙无穷。不由得对这位精明机智、沉默寡言、再也没见到过的白连长生出满心的敬佩。他可真是个绝顶聪明的人。由此我还得出一个人生的道理:世上真正的聪明,往往是叫你事后慢慢悟到。

第二个故事叫鬼剃头

采访者:冯骥才

被采访者:1966年33岁女

T市无职业妇女

我要说的是我的个人的事。但我并不是请你写下我的事情,而是记下另一个人。

我只有一个要求:在我讲这件事的时候,你可千万别笑。

我曾经把这件事讲给过几个人,他们全笑了;但他们一笑,我就打住。人家这么痛苦的事儿你还笑,叫人家什么滋味?可是有人居然笑出泪来!把我气得肺要炸了!你能不笑是吧,好,我讲了–

一九六四年秋天的一个夜里,我做了一个非常可怕的梦,梦见一大群恶鬼用舌头舔我的脑袋,那些舌头各种各样的颜色,有蓝的、红的、绿的、紫的,还有的花里胡哨,全都闪闪发光,古怪极了。我迷迷糊糊地想,它们怎么舔我的脑壳,我的头发呢?我忽然大叫一声醒过来。我身边的丈夫也被惊醒。他打开台灯,睁大眼看我的神气就像见了鬼!他手指我的脑袋竟然说不出话来,我抬手一摸,好像模到一个西瓜,光溜溜,又圆又硬,成了大秃头,我的头发哪里去了?我们几乎同时发现.我满头的黑发一根不少,全在枕头上。我们傻了!忽然想起从小就听过的一个离奇又吓人的词儿–鬼剃头!这回叫我轮上了!

我抱着脑袋大哭起来。

如果你要见过我原先的一头乌黑漂亮的秀发,保准会惊奇、羡慕、叫好!我敢说,这世界上没有几个人能和我比一比头发,无论是中国人还是外国人。我丈夫都承认,他是从这头发才爱上我的。还有,我家周围的那几家理发店,我去理发他们从来都不要钱,它们求着我去做新发型的模特儿呢!我不像一些女人,天姿不够,只能涂脂抹粉,靠化妆品;我就凭这一头天然漂亮的头发,‌‌“走遍天下‌‌”,可是这一来,我比那些头发最糟的女人们还要糟,我的脑袋光秃秃像个鸡蛋,怎么出门见人?这对于一个年轻爱美的女人差不多像宣判了死刑。

我丈夫甚至比我还急。他找了无数名医给我看病。各种各样的药片都吃遍了,各种各样的煎药味儿也闻遍了。我看过您《神鞭》中写的‌‌“老佛爷的生发散‌‌”对吧!这些祖传秘方我都使过。但是鬼剃头的脑袋好比瓷壶一样极其顽固,硬是根毛不长。我再看我丈夫–天天东跑西颠好比寻仙访道那样去找大夫,我就火了,朝他喊道:

‌‌“干什么,我秃了,你就不想要我了?你是爱我的头发,还是爱我这人。你要是爱我的头发,我就把这堆破头发给你,我走!我不治了!‌‌”

这一来,他才和我一样地绝望了,认头了,不再努力了。但在一个月后,我收到了一个极大的邮包,是上海戏装厂寄来的。我挺奇怪,我从来不看戏,和戏装有什么关系?一边打包一边猜惑不已;我丈夫也不言语,待打开包儿一看,竟是一个女人假发的发套。我往头上一扣,居然正好。头套两边还各有一个不可思议的透明的塑料小钩,紧紧勾住耳边。再看头发,乌黑、亮泽、柔美、充沛,天呵,这哪里是假发,分明是我原先那一头秀发呀?我问丈夫;‌‌“这是不是你弄来的?‌‌”他笑而不答。他从来就这样。他是无线电厂的工程师,凡事喜欢动手做,因此他看重做的,轻视说的。可是每当我受到他的感动,情不自禁地说一句:‌‌“你真好!‌‌”他会把这句话的份量看得无比的重。

别看轻了假发,比起真发它有更强的地方。比方真发总得去修剪,假就不需要了;再比方,在自己整理头发时,脑袋后边的头发看不见又够不着,很难弄好,假发却可以摘下来,放在桌上,从容、仔细又面面俱到地加以修整。尤其是卷发时,可以做得与前边的头发一样精致。

当我修整头发时,便把自己倒锁在屋里,拉上窗帘,摘下发套。这时我不敢对镜子看自己一眼,我真有点像《聊斋》中画皮的妖怪,谁会知道我是一个‌‌“鬼剃头‌‌”?每当这时,我丈夫则用赞美的眼神盯着我看。他从来不在我修整头发时推门进屋。他好像根本不知道我这样修整头发。他知道我怕什么和我怕说什么。

闹红卫兵时,我家必然要遭受冲击。我丈夫是高级工程师。文革首先是鼓动无知的人去冲击知识分子。我家被抄得很惨。抄家的孩子们每人手握一把斧子,见东西就砸。我家几乎没有剩下一件完整的东西。而我最怕的事出现了–红卫兵用剪子铰我的头发。一是因为我的头发太招眼,二是因为抄家来的一部分是女红卫兵,她们一见我这漂亮的头发就生气。男人嫉妒男人的成就,女人嫉妒女人的美丽。这是很自然的事。

被十几只手按在地上,两把剪子在我的头上乱铰,头发纷纷落地。她们的手劲很大,生怕我挣扎。可是我哪敢挣扎?弄不好,我的发套会挣脱掉,光头就会露出来。她们铰完我的头发,似乎也解了气,骂我一顿,便扬长而去。

我哭了。我变成这样,怎么办?我丈夫也不安慰我,他闷头在屋里清理堆积成山的碎物。我气得对他说:‌‌“你把这些破东西看得比我还重要?‌‌”他没吭声,继续干。直到把大衣柜前的东西清理干净,搬了一个凳子,踩上去。抬手从柜顶拿下一个旧报纸裹的包儿,打开后把一件黑黑的东西送给我。我接过一看。原来是一个崭新的假发套。不等我问,他说了一句:‌‌“我早给你存了一个.就是为了防备万一。‌‌”

我那时觉得他真够伟大了。他单位的同事都说,他总比别人多想一步。好比下棋高手。但他不会下棋,他的脑子都用在会说话的无线电上。

可是糟糕的事都是我办的–

当时还没有脱离危险,我应该赶紧把这新发套包好藏起来。由于我大喜过望,将头上残废的发套摘下来一扔,便将新发套扣在头顶上。但镜子全被砸碎,无法看这新发套的样子。忽然眶地大门打开,刚刚抄家那伙红卫兵又闯进来。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们为什么返回来。后来才知道他们看见我家衣架上挂着一个皮革挎包。那是我丈夫出差时使用的。他们想把皮包拿走,不料一眼看到我。登时,他们全都大叫起来,那神气和当年‌‌“鬼剃头‌‌”时我丈夫看我的表情完全一样。

‌‌“你是谁?‌‌”他们问我。

‌‌“我,我就我呀!‌‌”我也不知该怎么说了。

‌‌“你的头发怎么回事?老实说!你要捣鬼就打死你!‌‌”

这个红卫兵说完,就响起一片喊打之声。

我吓坏了,完全不知道如何应付这场面。我丈夫从屋跑出来,拦在我身体的前面。但他浑身已是籁籁发抖,屈着腿,仿佛要跪下来恳求他们别动手。情急之下,他说了实话。他说我是‌‌“鬼剃头‌‌”,头上戴的是假发,完全没有欺骗和捉弄革命小将的意思。为了证实这件事,他回身伸手把我的假发拿掉。当我那奇异的光头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引得红卫兵们爆发出哄堂大笑。一个女红卫兵说:

‌‌“资产阶级妖精还想臭美,把她的发套烧了!‌‌”

他们从我丈夫手里夺过发套,找来火柴点着,顷刻烧成了一撮黑色的灰。这样他们才离去,并带走那个皮包。

这一次我没哭,我丈夫倒哭了。他很少哭,但他每每一哭都是无法劝止的。他对我说:‌‌“原谅我吧!我伤害了你!我是怕他们打死你……!‌‌”

他很痛苦。

快乐是很难记住的,痛苦往往被牢记下来。

从此我只能戴那个剪废的发套了;它又短又乱,坑坑洼洼,像男人的瘌痢头。在那时代,被剪过头发的人千千万万。但别人的头发剪掉还会重新长出来的,唯有我剪掉之后永难恢复。红卫兵风潮很快过去了,我却一直羞于上街。买菜购物的事都是丈夫去办。直等到天气凉下来,围上头巾,才肯出门。我却担心着转年天热时怎么办。

不久红卫兵分派,互动干戈,没人再来找我们这号人的麻烦了。一天晚上,丈夫对我说:‌‌“你能不能把发套交给我,我来给你修理一下。‌‌”我不明白他的意思,便说不。第二天晚上他又这么说,我仍旧拒绝了他,心想这破玩意儿还能修理成什么好样子。过几天晚饭后,我困得不行,倒下便睡。朦胧中觉得有一双手轻轻地摘我的假发。我对头上的发套向来是极其敏感的。当我意识到是丈夫所为,使假装睡熟,不睁眼睛。我感觉假发被他摘去,拿到了外屋,还关上了门。此后便毫无声息。我下床蹑手蹑脚走到门边,从钥匙孔里往外看。我看得清清楚楚,原来他正灯下精心修整我的发套。桌上还有一包碎发,竟是当初红卫兵从这发套剪下的头发,叫他细心收集并收藏起来了,他又比别人多想了一步!此刻正用一个细长的镊子夹起一根头发,粘在发套上。好像在修复一件珍贵文物。这个钥匙孔形状的画面使我终生难忘。我看着,掉下泪来。我怕惊动他,赶紧返回床上蒙上头,任凭自己的泪水流淌。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睡着的,等我醒来时,他默默而微笑地站在我的床前,那熬红的眼睛表明他一夜没睡。我忽然感到发套已经在自己头上了。他是什么时候给我戴上的,竟叫我全然不知?我翻身坐起,满头黑发,如同墨色的瀑布从头顶顺着双肩和脊背光亮地流泻下来。

他早就从我的生活走掉了,走得无影无踪。他是从技术研究工作被赶到车间劳动改造,在一次意外事故中去世的。但他似乎连这一步也早早想到了。他在书桌抽屉里给我留下一封没有署明日期的信,这信如同遗嘱;但上边写的全是对我的不满,甚至还有骂我的话。这些话有根有据,都是我与他相处多年的种种过失。他竟然这样刻骨铭心!因此一度使我极其痛恨他的虚伪。看来,他过去对我的爱只是一种表演,心中对我却是另一番阴暗的风景,他真是个十足的两面派!这样,在他辞世的一段日子里,我反倒并不艰难地度过来了。但事后一个朋友说:‌‌“他这样做,是不是怕你承受不了他的离去?他正是爱你才故意这样做的吧?‌‌”

我一想,对呀,这家伙!我怎么直到离开了他,还弄不明白他爱我的方式?

别以为我这人天性太粗,不懂得感情。时下,尽管美容院里什么样的仿真的假发都有了,我却依然戴着他给我修整的那个。这个假发有一个特点–它永远不会变白。这又是他的心意,叫我总是年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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