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这里

胜于哀乐两忘

亲爱的姥爷:

我打开电脑文档,看到最后为你写下的文字已经是去年夏天的事情,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又是一个冬天要过去了。

许久不曾再写下与你有关的字句,甚至连梦都不曾再做,生活依旧在继续,但却感觉比往前过得快多了,多到仿佛连委屈的时间都是挤出来,多到好似连想念的时间都硬憋出来。突然间觉得有些累了。

回家洗澡收拾行李,准备去台湾参加公司年会,忙碌好这一切已是凌晨三点,本应该抓紧睡觉,可盯着天花板发呆许久,爬起来还是想着给你写一封信,想着接近你的生日,想着再为你做点什么。

姥爷,你曾经对我说,如果想做的事情,认定一个心思去做,总归是能做好的。从来没有上过学的你,往往说出的话却都是真理,但遗憾的是我却很少听进去,唯有这句一直笃定。每当我垂头丧气时,你总劝我,孩子啊,不要总怪谁,要怪就怪自己不争气。

记得有一次我对你吼,你那么争气怎么还只是个厨师?你是个厨子,那锅里的虾子怎么会糊?你气得躺在床上半天缓不过来,可第二天又给端来一盘新炒好的虾。姥爷啊,你可曾原谅了曾经莽撞无知的我?

其实我知道,你已经很争气,你总说我心高,其实我是随了母亲,可母亲随你,你一辈子不服输,一个普通钢铁厂的厨子最后成为国家一级厨师,一辈子不识字也认识了好多字,还学会写自己的名字。所以你总对我说,你是大学生,你都可以写书啦。

曾经我对你说,姥爷,我给你写本书好不好啊?你高兴地说,好啊,写出来给姥爷看。我故意使坏,可你不识字啊?你一愣,乐了,那你读给我听啊。我点头,好啊。

现在,我终于写了一本关于你的书。准确地说是送给你的书,书的最后一辑是四篇关于你的文章,都是送给你的。曾经我的目录里写的是第四章,后来编辑对我说,姥爷四篇很珍贵,改成纪念,作为特别彩蛋吧。

其实我在五月出散文集《有些路,只能一个人走》的时候,我给你写了三篇文章收录,那时我特别着急,我答应要写一本送你的书,可最终还是没能等到书出版你就匆匆而去,我在你的牌位前哭了好久。可惜那些文章还是因为风格原因被去掉了。

之后再签新书和新的出版公司时我说,姥爷的文章,不能去。公司的老师说,不去,坚决不去,我的亲人之前也去世了,我特别理解你的用意。当时我就暗自下定决心,就这家了。

姥爷,别人以为我是因为其他原因签的这家公司,但实际上我考量的只有这一点,不管多少理由,谁不拿掉你的文章,我签给谁。后来我将之前的文章修改为四篇,编辑老师都很认真负责地修改和指导,最终完成了我的愿望。姥爷,你高不高兴?

母亲之前对我说,你的身上有太多我们学习的地方,你的耐心,你的执着,你的善良,你的包容,你的友爱,还有你难得的好脾气,这些优秀的性格让你的生活一直过得波澜不惊,我曾以为那种生活是死水,才现在才明白,那是风雨暗涌之后的平静。

我曾经之所以那样认为,是源于每一个人都是一本书,虽不至于每页壮阔浩瀚,但也不会空白无物,你说人人都是科学家、是医生、是老师,每个人都有优点和长处。我也不听,也总学不会去瞧那些好的,却抓住一点把柄念念不忘。你总是一遍遍劝导我,要懂得抓长的,短的没必要,因为抓住也不长久啊。

几年前你说,孩子,给我也讲讲你的故事,坏的也行,把那些抱怨的来龙去脉都讲清楚。于是我滔滔不绝。想想那些年呐,我真是朝你吐了不少苦水,你总说不是啥事,这不都过去了?以后把人往好了想,把事往了好想。我倒也听进去了,之后偶尔我给你说完,看着你闪烁的眼睛,我都心里咯噔一下,恍然大悟,这事情明明是我错了啊。

姥爷,我问过你,那我觉得委屈怎么办?你说,忍。我说,忍不了怎么办?你说,忍无可忍,从头再忍。你操心那几句闲话做什么?正经事你都忙不过来呢。

有人因为嫉妒讨厌你,有人因为言语误会你,有人因为文章曲解你,有人因为错误诋毁你,我都按照你说的,先反省自己,如果问心无愧就装作不知道。你告诉过我,这世界上不缺聪明人,缺的是揣着聪明装糊涂的人,如果世人说你傻,你只是单纯,如果敌人说你傻,那他会放松警惕,何须在意?

姥爷,你对我说过,遇到难事,多想想人家的难处,多想想自己的容易。得过且过,好自为之。不要把自己不当回事,也不要把自己太当回事,不要难为别人,放过别人,也是放过自己。

如今想来,那些你曾经对我说的话,句句朴实,却声声入心,一想到这些话语连父母都不曾对我提过,一想到这些往日的细节,我都感觉自己的内心温暖而饱满。

后来我想,一定要写一本书记录这些的书送给你。写点什么呢?总不能再如散文集那般絮叨自己,思来想去,那就写曾经和你说过的那些事,我认为是好的事吧。

于是年初我开始动笔,一边忙于工作和散文集出版,一边开始写他们的故事,那些事情已经沉淀在我心里很久了,久到有些故事我都忘记是怎么对你讲起的,比如冬冬、小忆、林子,还有罐罐和娟子。我记得最后一个给你讲的是小柒的故事,那时你已久卧病床,你听完眼睛略微湿润,重重叹口气,也是苦命的娃啊。

直到那一刻,我才真正意识到,我自己很幸福,我还有父母双亲,我还有亲朋好友,我有稳定的工作,我有热爱的事业,我有喜欢我的人,我有自己喜欢的人,我还有能力养活自己,赡养家人。

那时我真的觉得,我怎么从来没有这样觉得?其实我多幸福啊。

姥爷,后来我写完这些故事,特意辗转几座城市去探望书中写下的那些人,你放心吧,他们都很好,安然无恙。

冬冬依然在寺庙里修行,我特备把书稿打印出来送给他,他拿着如获至宝,高兴地对我说,康康哥,你知道吗?有人来看过我,对,没错,就是你写了我,他们就来看我了。我问,你高兴吗?他点头,高兴,可高兴了,终于有人来看我了。

我和叶在台北重逢,他在澳大利亚结婚,也已经做了父亲,就是有些微微发福,我嘲笑他当年意气风发不在,他一本正经给我解释有个家庭是男人的担当。那晚我们喝多了,一众好友横七竖八醉倒在路边,叶眯着眼睛看我,呢喃地说,好想回去看看啊,哪怕一眼。

小松这厮放了我鸽子,说要来北京小聚结果临到日子却说不来了,原因是要找的另外三个人都没空,我对着电话吼,那我和ingfree都不是人吗?你是不是压根不想见我?小松嘿嘿直笑,我怕你催稿啊。哦,对了,他可能会给我监制的书系做装帧设计。

之前在北京活动现场刚见到小柒,我开玩笑说你瘦了啊!她微微一笑,最近健身呢。我说我知道。其实我在朋友圈最关注的人就是她了,总担心她过不好,担心有人欺负她。她知道我身体不好特地买了药送给我,用了几天果然有效。

罐罐的孩子越来越萌了,作为干爹我特别有面子,姐夫心心念要开公司,我给起了一堆名字,结果都被注册。后来我躲清闲玩消失,罐罐说要提刀到北京杀我。你放心姥爷,她啊,干说不练假把式,我们俩吵吵闹闹很多年都是这么过来的。

前几天我偷偷回家,去姥姥家捧着你的相片,一个人哭了好久。

姥爷,过去一年最开心的一件事是有人对我说,看了你的文章觉得你是一个心里有爱的人,知道去关心别人,知道去从对方的角度考虑,永远给别人和自己留有退路。这是我最开心的事情,因为我知道这是你教会我的,换做几年前我依然浑浑噩噩毫不自知。

我深深明白,一本书的诞生不是我的功劳,是很多人背后的成果,我只是其中一个主干,唯有枝繁叶茂才成就一棵大树。我不仅是因为受你之教成长到今日,更是许多这路上帮助过我的人给予我的回报。

在经过了过去几年那么久的起伏后才明白,人与人之间少些挑剔,就会多一些珍惜。我或许不能做到让所有人满意,但起码做到了问心无悔,我虽自知还不太会做人,但我有足够担当此刻微薄成绩的肩膀。

我对这本书曾经给予期待,我是一向不太在意这些的人,曾经出过的书有的成绩好,有的差强人意,我一直都坦然接受。因为我知道我已尽力做好本分,很多事情不由自己控制,但这次却变得异常紧张,但后来在我看到样书,认真重读与你的文章后,心里豁然开朗,一切的期待都归于往日的平静,只希望这本书中的故事和有缘人相逢,希望它平平安安。

姥爷,书里虽然只有四篇是写给你的,但是我热爱你所热爱的生活,我平淡你所平淡的欲望。我追求那些所谓理想,也变得接纳了现实,我也愿意将自己此后的人生交付其中。在整个家族里,你是最支持我写作的人,所以,姥爷,我再次写下与你的只言片语,换做我与你生死相隔的拥抱。

姥爷,茫茫人海,你我今生无法重逢,笑也离别,痛也离别。我妄自揣测,我或许正在你期待我成就的路上。此刻,在寂静长夜中,我以此为证,无论被这现实挤压到如何的程度,无论我在岁月洪流里如何挣扎,我唯一的信念,我最好的夙愿,便是保留这一份真我的能力,不负我心。

我知道自己没那么坚强,此时此刻我敲下这些字,眼泪再度涌上眼眶,不过我还是想告诉你,姥爷,未来的某一天,请已站在来路的你,亲自验证姗姗来迟与你重逢的我,是否正如今日所说。

我也会永远记得,从炎炎夏日,到猎猎寒风,从彤彤朝阳,到暮色四合,从年年岁岁,到细水长流,这本书里我这一路写下的人事,都与你有关,因为这故事中的情感,都是你曾经教会给我的。

也请你放心,这一年我真的、真的过得不错,大家待我如亲人。节奏不快,没病没灾,同事照顾,父母疼爱,诸事顺意,万般自在。

姥爷,我突然想到之前我读书时,你饶有兴致地凑过来看,我摊开书凑近你的眼前,你眯着眼睛看了许久,然后指着其中的一句话说喜欢这句,我问你为何,你咧嘴笑了,对我说,姥爷不识字,这几个字看着顺眼。

我好奇地看过去,那句话是——

心如槁木不如多愁善感,迷蒙的醒不如炽热的梦;一口苦水胜过一盏白汤,一场痛哭胜于哀乐两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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