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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力士很忙

有一个词牌叫做《念奴娇》,历代词人用此调多走豪放路线,前有苏轼的《念奴娇赤壁怀古》,后有毛泽东的《念奴娇昆仑》,无不是壮阔激昂的风格。别看此曲牌如此爷们儿,曲牌名字的来历却来自一个娇滴滴的女子。

念奴是大唐天宝年间的一位著名歌伎,她相貌出众,还有一副金嗓子,可谓才色双全。唐玄宗对念奴十分宠爱,一天都离不开她,又夸她“眼色媚人”,又称赞她的歌喉“声出朝霞之上”。可惜的是,念奴不是嫔妃,是歌妓,所以她必须住在宫外头。而且除了侍奉天子之外,念奴也接别的客人,皇上有需求了,才奉诏入宫。

唐玄宗对此倒是丝毫不在意,他宠爱念奴到了什么程度呢?大诗人元稹写过一首《连昌宫词》,效仿《长恨歌》,描述连昌宫在安史之乱前后的境遇。在诗一开头,他透露了一段有趣的八卦:

初过寒食一百六,店舍无烟宫树绿。
夜半月高弦索鸣,贺老琵琶定场屋。
力士传呼觅念奴,念奴潜伴诸郎宿。
须臾觅得又连催,特敕街中许燃烛。
春娇满眼睡红绡,掠削云鬟旋装束。
飞上九天歌一声,二十五郎吹管逐。
逡巡大遍凉州彻,色色龟兹轰录续。
李谟擫笛傍宫墙,偷得新翻数般曲。

元稹在这里一连串用了好几个典故,都是长安的著名艺人或文艺事件。贺老指的是贺怀智,他是玄宗时期的著名琵琶艺人。二十五郎指的是邠王李承宁,玄宗之弟,以吹笛子而著称。而李谟的故事则更为传奇:开元年间,唐玄宗有一次在上阳宫试了一首新翻曲调,次日正月十五灯会时他便装出游,赫然听见酒楼上有人在演奏完全一样的曲子。玄宗大惊,派人去捉演奏者。演奏者自称叫李谟,说昨天在天津桥赏月,忽然听见宫殿里传出曲调,立刻记下谱子。玄宗遂推荐他进了梨园曲部,后来成为开元第一笛师。

这个连昌宫是天子行宫之一,位置在河南宜阳。元稹想通过连昌宫的兴衰来描摹盛唐乱世,所以他做了艺术加工,刻意把长安城里不同时间和地点发生的文艺事件与人物,集中在同一个舞台之上,构成一幅盛唐歌舞升平的图景。陈寅恪《读连昌宫词质疑》指出:“此诗所叙述并非实事,《连昌宫词》非作者经过其地之作,而为依题悬拟之作”。换句话说,这些人和事肯定在连昌宫没发生过,但在长安城里一定发生过,而且知名度极高,家喻户晓。

贺怀智、李承宁、李谟的事情姑且不论,关于念奴的那六句诗可是香艳得很。

“力士传呼觅念奴,念奴潜伴诸郎宿。”

大半夜的,唐玄宗突然想找念奴谈人生谈艺术了,高力士只能连夜出宫去找。可到了念奴住所,却发现念奴正在陪别的客人睡觉。

“须臾觅得又连催,特敕街中许燃烛。”

可皇帝的需求必须第一时间满足,高力士连番催促,还特别要求街上点起蜡烛,以便尽速赶回宫中。

“春娇满眼睡红绡,掠削云鬟旋装束。”

天子有召,念奴只得从红纱帐里爬起来,满脸春色尚未褪尽,忙着梳洗打扮。

元稹真是大才子,六句话就勾勒出了一段活色生香的天子夜半召妓故事。这事当年在长安一定流传甚广,以至于在元稹心目中,都成了盛唐气象的标示性文化事件。唐朝风气开放,这样的事情就是八卦谈资而已,没人会去计较。后世宋徽宗之流,估计要羡慕死了。

从唐玄宗和元稹的视角,这是一件挺美好的事儿,可对高力士来说,可就未必了。夜半召妓入皇宫,这事从操作角度来看,可是有点麻烦。

我们不妨来重演一下当时的场景——假设皇帝如果半夜召妓,高力士该怎么干?

进一步假设,如果高力士严格遵循各项规章制度、依法为皇上夜半召妓的话,会发生什么事?

模拟开始。

天宝年间的某天晚上,李隆基在大明宫半夜醒来,心中突然没来由地火热。他立刻吩咐高力士,把念奴小姐叫过来,谈谈艺术和人生。

高力士领了李隆基的旨意,吭哧吭哧跑出内庭,准备往长安城里走。

唐代长安由外郭、皇城、宫城三层组成。宫城又分成三大内——大明宫、太极宫和兴庆宫(最后一个在外头),加上附属的各种殿、阁、亭、楼、台等建筑,结构十分复杂。这些建筑为了方便管理,彼此之间用高大的墙垣隔离,只能通过戒备森严的各处大小城门通行。

这些门可不是那么容易通过的。

整个皇宫的门禁制度十分严格,从外到内分成京城门、皇城门、宫城门、宫门、殿门、阁门一共六等级。每个等级的门禁,防备和检查力度都不一样。除了京城门以外,每道门的门前都悬挂着一排二尺长的记名牌,写明有资格进入此处的人员名单,即所谓“门籍”。

有门籍的人,会随身携带专门的交鱼符。交鱼符和现在的门卡功能差不多,出入时必须交验鱼符,卫兵勘合无误,搜了身,才能通行。门籍每个月名单更新一次,过期的也别想进去。

如果没有门籍乱闯,叫做阑入,闯不同的门,罪名还不一样。比如你若闯了顺德门(宫门)、顺天门(宫城门)的话,徒二年,手里若带武器的话,罪加二等;闯了太极门(殿门),徒二年半。到了更核心的太极殿,就没有门籍了,非得有敕命才能去。如果乱闯的话,直接打死。至于翻墙进去,叫做越垣,罪名和惩罚措施就更大了。

好在门籍制度主要是针对外臣和低级宦官,高力士是宫里的老资格,通行权限是最高级别,不用门卡,用脸刷就成了。

可惜光是脸还不够。

因为现在是深夜,皇宫诸门已经全部关闭了,门卡过了门禁时间也用不了。夜开皇城宫门,是一件关乎皇权安危的大事。谁也不想在皇宫里睡着睡着,外头的人打进来了。所以皇城夜开在政治上十分敏感,只有在特殊情况下才会开启。

像高力士这种替皇上夜半召妓,算不算特殊情况?

算!但情况再特殊,也得依法办事,不能说开就开。大唐法律有明确规定——您呐,得走流程。

流程很简单:申请宫门夜开的人,必须先要手写一份申请表格,写明开启时间、开启理由、一共要开几道门。写完了,申请人需要把这份申请提交到中书门下。

高力士一听急了,这么麻烦!我可是有皇帝敕令,难道不能直接开吗?

办事员笑眯眯地搬出《大唐六典》,上头写得清楚:“殿门及城门若有敕夜开,受敕人具录须开之门,宣送中书门下。”您看仔细喽,上头写的是“若有敕夜开”,所以这个流程,就算为您这种情况设计的。

好吧!那就送吧!

好在中书门下不算远,就设在大明宫宣政殿西边的中书省内,跑过去几百米的事儿。

中书门下原来叫做政事堂,顾名思义,平时是三省长官和其他参知政事的高级官员议事之地,可以理解为国务院办公室。这里是天下政事之中枢,到了夜里也有人值班。值班官员——可能是某位侍郎,也可能是某位勤劳的宰相本人——听说高力士递了份宫门夜开的申请表,赶紧揉揉惺忪睡眼,看了一遍。

值班官员一看是皇上要召妓,自然不敢多说什么,拿起毛笔来要批准,想了想,然后又搁下了。

按照法律规定,这事不是他一个人能做主的。于是值班官员拿起工作手册翻了翻,遵照流程,派人去叫三名官员来。一个是当值的监门将军,一个是当值的中郎将,还有一个是申请里要求夜启的城门的负责人——叫做城门郎,开一个小会。

监门将军负责宫殿诸门的保卫和门籍管理,中郎将负责巡逻和检校出入,同属左右监门卫的编制。城门郎负责京城、皇城、宫殿的门户开闭,执掌门钥,但是却归门下省管。

从这儿就看出唐代的管理艺术了。这两个部门一个拿钥匙,一个负责站岗,凑到一起才能生效。如果有人想图谋不轨,光买通了监门卫没用,你没钥匙;光买通城门郎也不成,门卫你过去不。想控制城门,必须同时搞定两个部门,这个难度就太大了。

这还是日常难度,如果是夜启,得需加上中书门下的召集。中书门下设在中书省,等于是说:宫门夜启这事,必须同时得到中书、门下和左右监门卫三个部门同意,最大限度地降低了政变风险。

高力士一听,连忙举手:“我在开元初年就被任命为右监门将军了,咱们可以少叫一个人,成不?”

值班官员回答:对不起,不成。《六典》里规定的很清楚:“城门郎与见直监门将军、郎将各一人俱诣阁门覆奏”,见直就是见值,是值班的监门将军,您不当班,所以没资格。

得了,叫吧。

仆役们一通狂跑,把几位都叫过来了。值班官员把情况一说,问大家对皇上召妓这事有什么意见?

大家还能说什么?纷纷点头表示赞同。值班官员把申请表格一递,大家签字批准吧,这事得联署。

大家签完字了,高力士急忙抬起屁股要走,结果被拦下来了。

您别着急,还没完呢。

这只是三部门提出的批准意见,到底成不成,还得覆奏皇帝本人确认。于是高公公只得重新坐回去,这份申请表格连同几位官员的签字,被重新递回宫里去。李隆基听见脚步声响,还以为念奴来了,提上裤子出去一看,嘿,原来是一份申请,老高你还没出宫呢。

三郎哭笑不得,大笔一挥,在申请上批了一个“听”字,意思是“没错,是我的事儿,你们他妈赶紧放行吧”,赶紧再送回到中书门下。

高力士说成了吧?我能走了吧?

对不起,还得等等。监门将军站出来了,说我得和城门郎对勘合符。这是代表了城门开闭权限的鱼符,监门将军和城门郎各一半,两个部门对得起来,才能开城门。唐律明文规定:“诸奉敕以合符夜开宫殿门,符虽合,不勘而开者,徒三年;若勘符不合而为开者,流二千里。”

知道您是急事,可我们真不敢不走这个流程。那一伙如狼似虎的御史一直盯着,随时扑上来挑错。万一参劾我一个“不勘而启”的罪名,皇上可不会因为我为他召妓大开方便之门而保我啊。

好吧,那就对勘吧!

好不容易俩人勘验合符通过,高力士说那赶紧开门吧?城门郎笑眯眯地说您再歇会儿,稍等片刻。

等什么?

拿钥匙啊。

城门郎负责管城门,可自己并不带着城门钥匙。钥匙一般都搁在城门附近的廊下,由值班的门仆负责传送。这也是管理上的一种防范措施,避免城门郎一个人胡来。

有资料记载,仅在武德年间,长安城的门仆就有八百人,专司番上送管钥——可见长安带锁的城门到底有多少。

长安城的城门启闭时间有严格规定,依鼓声依序开闭。早上起来,承天门开始击鼓。门仆从廊下拿出钥匙,飞快传递到城门郎手里。一刻后开皇城门、京城门,第一声鼓绝,开启宫城门、左右延明门及乾化门;第二声鼓绝,开启宫殿门。每一个时刻,钥匙都必须准时送到。到了晚上,城门关闭后,钥匙还必须由门仆准时送回,连时刻表都排好了:“凡皇城、宫城阖门之钥,先酉而出,后戌而入;开门之钥,后丑而出,夜尽而入。”

甚至连钥匙的用法,法律都有规定:“若错符、错下键及不由钥而开者,杖一百;即应闭忘误不下键,应开毁管键而开者,徒一年。”

所以城门郎必须得等门仆把钥匙送过来,才能开门。

好不容易,高力士才算是出了宫,可事还是没完。

唐代长安的宵禁,可不只是皇城宫城,是全城宵禁。长安里街道分割出一百多个方块,谓之里坊,像围棋格一样整齐地排列在城内,各自都有围墙和坊门。主干道的街上有街鼓,一到日暮,各街上的街鼓开始敲击,一共敲六百下。鼓声结束之后,行人必须回到家里区,坊门关闭,不允许在街上行走了。

为了确保宵禁质量,每晚都有负责巡视的治安部门,而且不是一个,是三个。

一个是金吾卫下辖的左右街使;一个是御史台的左右巡使;第三个是京兆府——这底下还得再分两部,长安东城归万年县管,长安西城归长安县管,两个县的县尉负责巡夜事务。拿现在的话说,就是武警、纪委和当地公安局三波队伍轮流扫夜。不止如此,在每个城门和每坊的坊角还设有武侯铺,白天远望街坊动静,晚上还有听力好的人监听周围动静。

违反宵禁的罪名,叫做犯夜,是要惹大麻烦的。宵禁后在街上如果被巡逻兵看见,金吾卫的骑兵会先弹弓弦,喝令不许动;如果不听就往脚边射箭;如果还不听,就直接射杀或拘捕。

曾经有个大理寺丞,叫徐逖,鼓敲完还在街上走,被金吾卫逮住以后按住打了二十棍。宪宗朝有一个叫郭里旻的宦官,比他还惨,因为喝醉了酒,没在宵禁前赶回宫里,被御史台的巡使发现了,活活打死在街上——这种身份犯了夜都挨打,可想而知有多严格。

还有个书生叫王丁,因为读书晚了没赶回家,被长安县的人被抓住了。县令杜虚倒是好心,觉得情有可原,给放了。御史听说以后,立刻弹劾金吾卫说没做好治安工作,金吾卫的负责人辩解说这是长安县的人干的,我们是躺枪啊!惹出好大一场纷争。

当然,宵禁也不是完全不通人情,法律规定三种情况可以通融:公事、婚娶或者丧病。可以不受此限。不过这三种情况也不是随便通融,行人必须得提前去主管部门提交申请:公事得有相关部门的文牒,婚娶得有县发文牒,丧病这种紧急情况,也得在本坊申请通行文牒,出门携带在身,以备随时查验。

高力士这事儿,丧病挨不上,婚娶沾个小边,勉强算是公事吧。所以得先知会金吾卫、御史台以及京兆府三处,把敕命给值班人员看,换了批准文牒,这才能光明正大地走在街上。

好不容易弄完这一套手续,他急匆匆地往念奴住所赶。到了一看,坊门紧闭。还得敲门,请里正开门并查验文书。

好歹都说清楚了,高力士气喘吁吁到了姑娘家门口,里面人家念奴也在气喘吁吁正……高力士喊一嗓子,念奴只得草草完事,清洗身子,重新梳妆打扮。

元稹诗里写“须臾觅得又连催”,是很传神的。高力士没法不急,从出宫到入坊这一套流程下来,三郎只怕都不耐烦了。他只能赶紧催念奴梳妆打扮。一切都准备停当了,高力士一拍大腿:哎呀,坏了。

为什么?因为还差一个手续没办完。

念奴是娇滴滴的女郎,不能走夜路,必须要提灯照明。但宵禁是连火烛一起禁止的,所以还得劳烦高力士去有关部门亮出敕命,才能“特敕街中许燃烛”。

办完这一系列手续,高力士气喘吁吁带着念奴进了宫,门籍和夜启流程还得再走一遍。等到念奴终于抵达寝宫前,只怕三郎会从帐子里探出头来,气哼哼地说:“你们甭管了!朕已经自己解决了!”

开元二十年,玄宗曾经下旨,吩咐从大明宫沿东城墙修一道夹墙,与原来的城墙形成一条封闭的夹道。这条夹道本来是高宗所修,只通到兴庆宫。这次玄宗特意嘱咐,把夹城延长至芙蓉园。这样一来,皇帝和宫内侍从们可以很方便地穿过整个市区,而且理论上还是在皇城之内,再不必像从前出宫那么麻烦了。

说不定,这次工程的起因,就是因为玄宗之前遭遇过类似的事件,痛定思痛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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