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这里

大厨房里的女人

很早就想写一写女人,但每次敲上一两段字,思绪就断了,不知道如何写下去,便一直搁浅下来。

直到后来我做了美食杂志的编辑,有一次,与另一位女性厨师朋友约稿,她不常写文章,约稿也是第一次,便问我应该写些什么。我一直不算是个合格的编辑,我告诉她,你就写写,作为一名女厨师,在厨房里会经历那些困难,比如环境很脏啊、工作很辛苦啊之类的,你是怎么面对这些困难的。

后来,这位朋友把文章发给我之后,我阅读文章,里面那些按我要求写下的‌‌“艰辛‌‌”的故事,看起来却更像是乐趣,而不是痛苦。我怔了怔,突然明白自己错了,我自以为是的认为,女性相比于男性,在厨房这种地方工作,就一定会更辛苦,一定需要克服更多的困难。而事实上,即使是这种依靠体力的厨师工作,她们中的一部分,也比大多数男人更能承担的起这份辛劳。

女人就是其中之一。

我初见女人,是在刚入职成为厨师的时候。厨师长带我进入厨房的热菜区,这里有20 台炉灶,三四间教室大小,因为还没有到用餐时间,炉火还未燃起,大家做着各自的准备工作,厨房里一片散乱地匆忙。

厨师长向我们几个新员工介绍厨房的情况和规矩。远远地,我看见女人正端着一托盘肉丝向我们走来,这家餐厅为了防止厨师头发落在菜肴里,要求所有的男厨师都理光头,在这百来个锃亮的脑袋之间,女人的白帽子和尚未遮完的黑头发便格外显眼。当她走近时,厨师长叫住她,并告诉我们,这个个子不高、身材微胖的女人,是切配2 组的组长,并把另一个新员工安排在了她的小组里。女人‌‌“哦‌‌”了一声,快速地扫视了我们一眼,然后送给她的新组员一个短暂的微笑,便带着他离开了。

我没有被安排在女人的小组里,心中倒暗自庆幸,女人的确是一副干练勤劳的样子,但这里是厨房,有十多斤重的大黑锅,有永远切不完的土豆丝,而女人毕竟只是个女人。当时,我便是这么想的。

虽然对厨房的辛苦早有心理准备,但真正投入进来,才能体会其中的艰辛。初入厨房的那些天,手上无时无刻不绑着好几张创口贴,脚上起了大大小小的水泡。第15 天,去称了称自己的体重,整整瘦了12 斤。

对于女人,我和她在那段时间里则几乎没有什么交集。倒是交了另一个朋友,小五,他是女人那个小组的组员。小五年纪不大,却是个热心肠的人,每次见到我累的一脸死猪相,就会笑吟吟地跑来‌‌“数落‌‌”我两句,然后顺手接过我手里的活,我站在一边喘气,和他闲聊些厨房的人和事。他最喜欢聊的便是向我介绍女人:女人的力气比男人都大;女人经常凌晨去帮餐厅买菜;女人切土豆丝,两个男人都比不上;女人今天做了一件什么什么事。对于这样的话题,他总是乐此不彼。

说得多了,我终于忍不住心中的八卦欲望,用一副‌‌“你俩什么关系‌‌”的眼神认真地瞥着他,他忙摆手,告诉我女人已经有男朋友了,每周六的晚上都会来找她的。我们沉默了一会儿,他突然一脸坏笑的看着我,‌‌“她就一个缺点,长得不好看。‌‌”

和女人第一次正式交流,是在1 个月后的切配部门员工聚餐上。饭菜上齐,主管端起酒杯来鼓舞士气,说了几句场面话后,他说到了女人,原因大概是前一次的检查,女人那个小组的工作做得最好、没有任何纰漏。‌‌“一个女孩子,能把事情做得这么好,我们这些男人,都应该向她学习。‌‌”

我瞥了瞥女人,她表情淡然,似笑非笑,用右手托着下巴,脸几乎被挤成正圆形,一副正在思考什么其他的事情的样子,好像对这样的夸奖漠不关心,她大概是经历太多了吧。

酒过三巡,我拿着酒杯走去向女人敬酒,女人已经喝过几杯梅子酒,但比起一些已经颇有醉态的男厨师,女人除了不再吝啬笑容,倒依然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我努力地说着些客套话,而女人只是礼貌且简练的应和着,嘴笨如我,眼看着已经无话可说,紧张之下,再加上撇不开书生气的掣肘,张口问了个颇cctv 的问题:‌‌“你这么努力,是为了什么呢?‌‌”

女人愣了一下,微微皱了皱眉头,‌‌“这个啊,我们切配组的工作是为炉灶师傅服务的,如果我们工作没做好,师傅的工作也会出问题,所以我们应该把工作做好,总不能给别人添麻烦吧。‌‌”

没有得到预想中的‌‌“为了大厨梦‌‌”、‌‌“为了挣钱回报父母‌‌”这类逼格更高的答案,年轻稚嫩的我,颇有些失望。女人将酒杯伸过来碰杯,于是我们便匆匆结束了谈话。

这一餐,不少人来找女人敬酒,女人的酒量挺好,梅子酒喝下去大半斤,全没有醉态。小五攀着女人说了不少煽情的话,大多是感谢女人教他技术、帮助他成长之类的,最后小五醉倒在餐桌上,被我搀回了宿舍。

再后来,大概是三个月后,厨房调换岗位,我被分到了女人的小组,女人成为了我的领导,我也越发的见识了女人的强势和严厉。

调换岗位的第一天,我开始负责切回锅肉,我一刀一刀认真地切着,然后整齐地摆在托盘里。女人走过来,在一旁看着。这虽然是我第一次切回锅肉,但已经切了几个月土豆丝,自信刀工还算熟练,心理颇为嘚瑟,却还假装含蓄地问女人:‌‌“组长,你看看我切的回锅肉有那些问题呢?‌‌”女人捡起一片肉,看了一会儿,又随手丢进盛肉的托盘里,‌‌“又不是绣花,摆这么整齐搞啥子。‌‌”说完,拿过我的刀,整理了一下菜墩,开始切肉。

‌‌“看着,回锅肉要这样切。‌‌”

‌‌“菜墩要干净,肉要放平,左手用力压住,刀要垂直,不能歪,眼睛看着刀的右边,好了,下刀……诶!你刀怎么这么钝,几天没磨刀了?每天都要磨一次刀知道吗……好了,切刀猪皮这个位置了,要注意运刀力度……‌‌”

女人切了五六片肉,把刀还给我,叮嘱我把自己的刀要磨好,便离开了。我拿起她切好得那几片肉看了看,不禁对着自己讪笑了几声,这才知道自己的刀工还差得远。

跟着女人干了几个月,也逐渐熟悉了女人强势的风格,不仅是对我们这些组员,即使是对待炉灶师傅和部门领导,也总是直来直去,毫不含糊。一次下班前,颇为无聊,一些师傅聚在一起闲聊,我在一旁收拾厨具。以为老师傅说起女人,说她能干,其他厨师也纷纷应和,大家夸完,角落里,一个年轻的炉灶师傅幽幽的说,不过,也别惹到她,凶起来厉害得很。我在一旁,差点没笑出声来。

我唯一一次见到她垂头丧气,是她把一件事搞砸了。时间久了,她搞砸了什么事情我已经忘了,但结果是耽误了炉灶师傅那天的工作。女人皱着眉头跑来跑去,希望能抓紧弥补过错。师傅着急,批评了她几句,她默不作声,一脸沮丧的点着头,看着叫人心疼。

餐厅的厨房,是黄笑话的温床,多直白简陋的黄色词汇,在厨房里都是不被禁忌的,辛苦之余,一连串的脏话连成顺口溜喊下来,很能解乏。但女人在的时候,大家都会收敛。除了不再讲黄笑话,偶尔还能从嘴里蹦出点颇有品质的幽默,女人的回馈也不含糊。倘若不是工作的事情,她也乐意不那么严肃,听见好玩的事,她便要笑,笑声从一个音调上扬的‌‌“啊‌‌”开始,然后是一连串的‌‌“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听见更好笑的,她还会把这串笑声循环几遍,粗犷地很。

女人也有过女人的时候。

周末总是餐厅最忙的时候,常常会有大规模的婚宴、寿宴,一个周六的婚宴,大概主人颇喜欢交际,请来一百多桌朋友。其中菜品的切配任务又多属于我们小组,早上来加班是不可避免的了。我头一天晚上问女人什么时候来,她说七点半。

因为男人那点儿可怜的自尊心,我7 点钟到了。偌大的厨房,只有我一个人,灯管白的晃眼,能听到里面发出的‌‌“咝咝‌‌”声,水龙头打开,‌‌“哗哗‌‌”的流着,还没伸手,便感到一丝凉意。

门口传来‌‌“哒、哒‌‌”的声音,是鞋子踩在地板上的声音,伴随着回音在厨房里飘荡,是女人来了。她小心地打开门,把身子探进来。

女人踩着一双粉色的高跟鞋,刚才那些生脆的‌‌“哒哒‌‌”声便是从这里发出来的,下身是紧身的牛仔裤,这将她臃肿的身材缺陷暴露无遗,上身穿着一件爆款样式的圆领衫,袖子上绣着廉价的蕾丝。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女人穿出如此‌‌“娇艳‌‌”的便装,女人并不好看,甚至难看,但在这个清晨萧瑟的厨房里,我第一次觉得她挺美的。

女人看见我,轻轻地笑了一下,赶紧低下头,好像有些尴尬的样子,她匆匆地走过,到更衣室里去换回她的厨师服。

今天晚上下班的时候,她将再次换回这套靓丽的衣着,而来接她的男朋友,会在那时等候在餐厅的门口,也许会带她吃一顿大排档,也许是到集市里的街头小摊上挑两件衣服,也许只是在公园长椅上聊聊生活的琐碎。

总之,她会有一个值得期待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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