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这里

“文革”中的北大毕业分配

“文化大革命”开始以后,大学毕业生的分配工作一度停止,1966、1967、1968年的三届毕业生都滞留学校继续革命,直到1968年才恢复分配。陈焕仁(四川省社会科学院研究员)的《红卫兵日记》(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2005年)详细讲述了他1970年毕业于北大哲学系前后的“革命”与“分配”的故事。

前情提要:批判孙蓬一

(1970年)2月5日 星期四 晴

今天是春节,我们刚起床,突然接到学校的紧急命令,要北大教改的师生,晚上12点之前,赶回北大接受新的政治任务。……晚上,周师傅把我叫到工宣队办公室,他们这才告诉我,前两天孙蓬一在大饭厅东墙上贴出一张大字报:《紧跟毛主席的伟大战略部署,大抓“5‧16”反革命集团》,李指导员将孙蓬一大字报的抄件给我,要我看完谈谈体会。我接过大字报反复看,不仅没有看出任何问题,反倒认为孙蓬一在大字报中提的问题客观存在,全国都在大张旗鼓地抓“5‧16”反革命集团,北大至今却按兵不动?我对李指导员说,孙蓬一提出的这个问题,好像是客观存在的。

李指导员和周师傅脸色变了,李指导员对我说:“好吧,就这样吧。”他们叫我走了。

2月6日 星期五 晴

新年初一,工宣队召开全校职工大会。

……

迟群同志接着用很长时间,集中火力批判了孙蓬一的大字报。迟群同志说,孙蓬一的大字报完全是别有用心,是打着红旗反红旗,矛头指向工宣队和8341部队,用心极其险恶,是没有改造好的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公然向工人阶级挑战。迟群同志号召全校革命师生,团结在工宣队周围,坚决彻底地打退陆平黑帮和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猖狂进攻。

今天,全校各系对孙蓬一大字报展开革命大批判。

2月7日 星期六 晴

我跟黄永红到校园里走了一遭,到处贴满了批判孙蓬一的大字报,这些大字报均认为,孙蓬一的大字报,醉翁之意不在酒,真正目的不是为了清查“5‧16”反革命集团,而是为了翻案,翻工宣队进校后批判孙蓬一的案,翻工人阶级向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夺权的案,翻工人阶级批判资产阶级派性的案。孙蓬一翻案的目的,就是为了向工人阶级夺权。……

我深为我的路线斗争觉悟太低后悔,李指导员和周师傅如此信任我,回到学校就将我叫到工宣队办公室,我居然说出那么一些昏话。

“千万不要因为个人感情,影响毕业分配”

2月8日 星期日 晴

今天,我和黄永红联名贴出另一张大字报。

……

我们在大字报中说,孙蓬一的大字报破坏了毛主席关于“团结起来,为了一个目标,就是巩固无产阶级专政,要落实到每个工厂、农村、机关、学校”指示的落实,破坏了毛主席关于“提高警惕,保卫祖国,要准备打仗。”指示的落实,破坏了毛主席的教育革命部署,大字报是极其反动的。

……

我们满以为,我们的大字报是实事求是的,没有像有些大字报那样,根本不顾事实,无限上纲,攻其一点,不及其余,我们抱着科学态度来进行批判的。

“是真批,还是假批孙蓬一的大字报,是对毛主席忠不忠的问题”,石红兵将我找去谈话,他向我严肃指出,“是站队站在无产阶级一边,还是站在资产阶级一边的问题,也是能不能毕业的问题。”

石红兵向我透露,工宣队考虑我出身好,政治上要求进步,又是系里的笔杆子,将来毕业时准备将我留校。石红兵再三提醒我,绝对不能受林红、曹卫东和周文革的影响,毕业前一定要站稳立场。

“我知道过去你跟老孙的关系好。”石红兵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千万不要因为个人感情,在批判孙蓬一大字报问题上,站错队,影响自己的毕业分配。”

我非常想不通,论过去跟孙蓬一的关系,我远不及石红兵跟孙蓬一那么密切,他对孙蓬一的大字报,为什么认识那么高,而工宣队那么早就提醒我,我的认识为啥老跟不上去?石红兵说我是个立场问题,我的思想还是不通。

“越快离开北大越好”

2月17日 星期二 晴

今天……杨德忠同志代表工宣队,作了一个关于当前形势和近一段工作安排的报告。

杨德忠同志在报告中,对我们毕业分配作出了具体安排。杨德忠同志说,18日,全校全天总结教育革命,提出各系教育改革方案。19日上午,进行忆苦思甜的阶级教育,下午讨论。20日至21日,学习毛主席著作“老三篇”:《为人民服务》、《纪念白求恩》、《愚公移山》和毛主席《在全国宣传工作会议上的讲话》,以及毛主席关于知识分子问题的论述,以王国福和金训华为榜样,进行讨论。23日至24日,个人作鉴定。24日之后,争取国家下达分配方案,月底前将分配方案落实到个人,全校学生毕业奔赴祖国最需要的地方。

我坐在大饭厅里,总觉得自己是在做梦。1966年以来本来应该毕业的五届毕业生,哪个不像我一样,早就盼着这一天的到来?从大饭厅出来,杨德忠同志在报告中讲的国内外形势,杨德忠同志谈到的北大的运动,我一句话也记不得,一心想的是越快离开北大越好,只要能结束吃国家饭靠父母养的历史,随便将我分配到啥地方都绝对服从。

“八年啦,别提它了!”林红一出大饭厅,便学着革命样板戏《智取威虎山》中李勇奇的腔调,冲我们唱道。

“早也盼,晚也盼,盼穿双眼……”曹卫东也跟着哼着。

前后左右全都在谈毕业之事,毕业成为最美好的憧憬。

2月24日 星期二 雪

从昨天到今天,我们都在写个人思想总结,工宣队要求我们,总结5年来的大学生活,总结3年多的文化大革命,总结工宣队进校后给我们的教育,总结思想上的巨大变化,我从昨天想到今天,却迟迟没有动笔。

我坐在窗前,望着窗外纷纷扬扬的大雪,我写什么?我怎么写?我又回到6年前那个秋天,我提着一包衣物和一床竹席,独自来到北京大学,开始了大学生活,那个时候我多么天真,多么幼稚,满心以为只要双脚跨进了北大,就会学到为人民为祖国服务的本领,哪晓得北大却是一座资产阶级顽固堡垒,是“三家村”的黑据点。幸好伟大领袖毛主席亲自发动和领导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打倒了彭真、陆平,先后撤走李雪峰工作组和张承先工作组,先后派来63军与618厂工宣队和8341部队与新华印刷厂工宣队,对我们进行再教育,领导我们斗批改,才有了我们今天的毕业分配。

这是多么难忘的大学生活?我望着窗外纷纷扬扬的大雪,真是百感交集,感慨万千,我正准备落笔写自我鉴定,周文革推门进来找我。

出身“六厂二校”,有望分配到中央国家机关

2月25日 星期三 雪

昨天周文革敲门来找我,她悄悄地告诉我,我们的分配方案已经下来,北大、清华是毛主席亲自抓的“六厂二校”,国家计委将北大、清华毕业生大部份分配到中央国家机关。当时我完全不敢相信,这样我们不成了“三门干部”?今天周文革进来告诉我,北大、清华凡是政治表现好,出身好,家庭历史和社会关系没有地、富、反、坏、右的学生,都分到中央国家机关。

“毛主席万岁!”我顿时激动得低声喊着,“毛主席万万岁!”

我们到校园里去找黄永红,让他分享这个喜讯,黄永红又约上林红和曹卫东,由周文革请客,跑到海淀大吃一顿。

2月28日 星期六 晴

今天工宣队要在毕业生中开展“四反运动”,石红兵通知我们到会议室开会。

我们心不在焉地来到会议室,一心想的却是毕业分配,我们天天盼着分配方案下来,分配方案却迟迟不下来,这两天学校里纷纷传说,国家计委的分配方案被北大工宣队退了回去,迟群同志气愤地斥之为“修正主义方案”,国家计委是讨好不得好,我们又变得焦虑不安。

什么专业对口?枪口对炮口!

3月1日 星期日 晴

今天是3月1日,原来说二月底公布分配方案,直到今天还是没有公布,时间拖得越长,传言就越多,人心浮动得越厉害。

今天又传出坏消息,北大退回国家计委的方案后,国家计委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根本作不出新的方案,北大就直接向各省、市、自治区发电报,要他们直接向北大来电报要多少毕业生,都分到什么地方,工宣队给各省市的电报明确指出,北大毕业生只能分到艰苦边远的基层,最好是少数民族地区,不能留在县以上任何单位,各省、市、自治区的电报迟迟不来,所以我们也就只能呆在学校耐心等待。

“这叫什么分配呀?”林红愤怒地说,“现在各省、市、自治区派性那么严重,都是一派掌权,掌权一派的大学生,肯定都分好地方,各省、市、自治区报方案,肯定报的都是没人愿意去的地方。”

“不管分配到什么地方,我希望专业基本对口。”我说。“嗨,你等着吧!”曹卫东说,“魏副总指挥不是在全校大会上讲了吗?什么专业对口?枪口对炮口,一切专业只对阶级斗争这个口。”

接受工人阶级的再教育,端正毕业分配思想

3月7日星期六晴

今天,工宣队组织全校学生步行到新华印刷厂参观,再次接受工人阶级的再教育,端正毕业分配思想。

我们从北大步行到新华印刷厂,已经接近中午,我到我曾经劳动过的轮转五班,工人师傅见我回来很是高兴,急忙向我谈开了我走之后,他们学哲学的情况,向我提出学哲学中的疑问,接着问起我的毕业分配,听说分配方案还没下来,全都叫我一定服从祖国分配。

“不管分配方案下不下来,”佟师傅说,“一定要有到艰苦地方去的思想准备。”

“到艰苦地方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其他几个师傅齐声说,“一切交给党安排。”

我们在轮转五班谈了近两个小时,石红兵来叫我马上步行回学校,我恋恋不舍地向他们告别。

“到了工作岗位,一定要给我们捎个信!”他们送我出车间。

“有什么事,要在北京办的,就给我们来信!”我离办厂之时,他们还在厂门口挥手。

我应答着,心中非常感动,暗自下定决心,将来无论分到啥地方,即使到最艰苦的地方,也永远要记住他们。

被分配到边远少数民族地区

3月8日 星期日 晴

盼星星,盼月亮,今天终于盼到初步分配方案。

周师傅把我叫到工宣队办公室,客气地给我倒杯水,亲切地叫我坐,然后正式告诉我,将我分配到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

“甘孜州?”我情不自禁地大吃一惊。

我身为四川人,当然知道甘孜藏族自治州,那是一片茫茫风雪高原,也是四川西部最边远,最艰苦的地方,迄今为止,我是我们班很少几个分到边远少数民族地区的毕业生。

“本来,我们工宣队还是对你寄以厚望的。”周师傅不停地向我解释,“要不,怎么将你从芦子水调到新华印刷厂教改队?但是你后来在批判孙蓬一问题上,使我们工宣队大失所望。”

“你的意见如何?”周师傅问我。

我完全可以像班上其他同学那样,以母亲病故父亲需要我照顾,家里弟弟妹妹都还小,等等,等等,明确指出这个分配实在不公平。但是我什么也没说,事到如今说啥不仅不起作用,反而会说我不服从祖国分配。

“没有什么意见。”我平静地回答。

“对,青年人嘛,就是应该具有远大的理想,到最艰苦的地方去锻炼自己。”周师傅松了一口气,他连连说,“只有到最艰苦的地方去锻炼,才会把自己培养成为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

“还有事吗?”我问,周师傅说没有别的事,我说:“那,我走了。”

我昂着头,挺着胸,头也不回走出工宣队办公室。

道义上的声援:“让反革命修正主义分配路线见鬼去吧!”

3月10日 星期二 晴

林红、黄永红和周文革等,全班不少同学,都为我独自分配到边远少数民族地区大抱不平,他们将我约到海淀的小饭馆,买了一盘花生米,要了几瓶啤酒,说是要对我表示道义上的声援。

“妈的,太不公道,说穿了,还是刘少奇反革命修正主义分配路线的流毒没有肃清,”林红喝着啤酒骂道,“把自己喜欢的人,全都留在城市。把自己不喜欢的人,统统分到农村和边远少数民族地区。”

“不仅如此。”黄永红也说,“跟工宣队关系好的人,初步方案可以不算数,只要一旦不满意,总是千方百计为他们调换方案,照顾到家门口了。跟工宣队关系不好的人,不管家庭和身体有啥困难,随便你怎么提,根本不予理睬。对严格要求自己不吭气的老实人,随便将你分到哪儿就是。对跟他们闹的人,反而予以照顾。”

“小陈,我们支持你去闹!”周文革异常激动,“凭什么把你分到甘孜州?”

“上哪闹去?”我没有怎么喝啤酒,冷静地反问。

“到工宣队总指挥部去呀!直接找迟群闹去!”周文革激动地说,“闹专业对口嘛,你到那么边远的少数民族地区,怎么专业对口?”

“我不闹。”我说,“魏副总指挥不是讲了么?一切专业只对阶级斗争这个口,我再闹起什么作用?”

“那么,你就听天由命了?”曹卫东反问,他满脸通红手中举着酒杯。

“一切没落的阶级,他们都是见物不见人,把环境、条件看成决定因素。”我说,“而只有新生的无产阶级,从来就把人看成决定的因素。毛主席也说过:只要有了人,世间的一切奇迹都可以创造出来!”

林红和曹卫东早喝醉了,周文革也有几分醉意,黄永红更是满脸通红,其他几个同学跟他们一齐举着杯子,晃动着酒杯互相敬着酒,互相语音不清地对我表示声援。

“让那些见物不见人的论调见鬼去吧!”黄永红跟我碰杯说。

“让‘读书做官论’和‘下乡惩罚论’见鬼去吧!”曹卫东也来跟我碰杯。

“让反革命修正主义分配路线见鬼去吧!”周文革将一杯酒倒进嘴里说。

“毛主席的红卫兵照样前进!”林红将一杯酒泼到地上说。

我见他们全都醉了,不许他们再喝,提出回学校去,他们怎么也不同意,曹卫东说:“回去,迟群看见了,会将我们充军到海南岛。”周文革说:“不,流放到新疆的伊犁!”黄永红说:“西伯利亚!”幸好小饭馆内没有别人,我们的举动才没有造成更坏的影响,我们在那个小饭馆里,一直呆到服务员赶我们才离开。

一切已成定局

3月13日 星期五 晴

我正在收拾行李,周文革送给我一本精致的《红岩日记》本。

这本日记本的扉页上,印着叶挺的《囚歌》:“为人进出的门紧锁着,为狗爬出的洞敞开着,一个声音高叫着:—爬出来吧,给你自由!我渴望自由,但我深深地知道——人的身躯怎能从狗洞里爬出!我希望有一天,地下的烈火,将我连这活棺材一齐烧掉,我应该在烈火与热血中得到永生!”

自从分配方案正式公布后,一切都成定局,同学几年,在这即将各奔东西时刻,这几天同学间最忙是互相道别,真有寸肠愁断之味道,一起同学几年,虽然有过不愉快的派性斗争,待到天各一方之时,都将那些不愉快统统忘了,友谊又变得天长地久,你送我一个笔记本,写上几句毛主席语录,我送你一枝钢笔,说将来就用它互相通信。

我翻开周文革送我的日记本,她在日记本头一页给我抄了一段毛主席语录:“今后的几十年对于祖国的前途和人类的命运是多么宝贵而重要的时间啊!现在的二十来岁的青年,再过二三十年是四五十岁的人。我们这一代青年将亲手把我们一穷二白的祖国建设成为伟大的社会主义强国,将亲自参加埋葬帝国主义的战斗!任重而道远。有志气有抱负的中国青年,一定要完成我们伟大的历史使命而奋斗终生。为了完成我们的伟大历史使命,我们这一代一定要下决心,一辈子艰苦奋斗!”

“谢谢你!”我激动地望着周文革。

“小陈,”周文革眼圈红红的说,“希望你成为雪域高原一朵盛开的绚丽的雪莲!”

我们互相望着,眼里流着泪。

(选自陈焕仁:《红卫兵日记》,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2005年。有删节,标题为编者所拟。)

关键词: 
栏目: 

Theme by Danetsoft and Danang Probo Sayekti inspired by Maksim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