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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培云:我更悲伤于汉语的沦陷

周五下午给学生们上课,讲政治与话语。因为最近忙着诗文集的出版,我顺便谈到了诗歌。我问在座的一百多位学生,是否有人在教科书以外读过诗歌。举手者寥寥,只有九个。

如果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结果应该是反过来的。

对此,我并不感到惊讶。事实上,在这些学生成长起来的这十几年,我也忘记了世界上还有诗歌,忘记了我的生活还需要诗歌。十几年来,我们丢掉了诗歌,也丢掉了世界上最精致的语言。

海德格尔说‌‌“语言是存在的家园‌‌”,笛卡尔说‌‌“我思故我在‌‌”。我们无一不是通过语言来思考,通过思考构建自己的存在。而我们所寄身的这个时代,正浸淫于一种整体性的堕落之中。官方话语充满了《一九八四》里的新话,装腔作势、口是心非;知识分子固步自封,将文章写成了隐语,需要一个密码本方可破译;而市井之言,更是无一字不可成脏话,带着各种粗暴与粗鄙登堂入室,走到了媒体的追光灯下。

时至今日,古老而优雅的汉语,剩下了什么呢?

……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

回想起那些令我心驰神往的句子,我时常隐隐心痛。我们的诗意,去哪儿了?我们的敬语与谦词,去哪儿了?我们的道与理,去哪儿了?这些年来,我不仅悲伤于回不去故乡,更悲伤于汉语的沦陷。那本是我须臾不分的存在的家园。

我们来到这个世界,总得留下点精神上的光亮,而不只是没有节制的消耗与肆无忌惮的中伤。而这个时代,我们为子孙后代留下了什么?几百米高的摩天大楼、几百米深的工业废料,以及各种堆积成山的谎言和深不见底的肮脏?

我靠汉语生活,不只因为我是一个写作者。但有时候我宁愿自己不懂汉语。我希望自己能听到中文的腔调,却不必懂它们的意义。我不想被空气中的腐朽与自暴自弃的气息感染。

我记得作家哈金说自己‌‌“逃亡到英文‌‌”。可是,我却无处可逃。我知道自己会把一生交付给文字——而且注定是汉字。虽然我还算懂两门外语,但我不想用英文,也不想用法文写作,我只想用汉语写作。我喜欢雕刻在汉字里的时光、意象、情义与韵律。我在那里构筑了我的意义的城池,甚至乌托邦。

现代社会,每个人都是意义的孤儿,都必须对自己的言行负责。在此我不想说悲观的话,我也无法要求或限制别人不去使用话语暴力与政治谎言。我唯一能做的是守护好自己的语言。我尽可能用好我的每一个字,每一个词,带着内心的诚实与自由,带着我的灵与肉,带着我对汉语初生时‌‌“天雨粟,鬼夜哭‌‌”的敬畏。我相信我的语言中有神明。我愿借着我的语言,从一颗心抵达另一颗心,而不是上战场。那些借着语言去杀戮与征伐的人,注定会失去自己的语言。

我一直在强调寻找适合我自己的写作方式,是比拓展我的言论自由更严肃的事情。不管是现在写评论、诗歌,还是将来可能写的小说,我会尽一切可能不辜负汉语所给予我的恩赐与荣光。我要带领好我自己,我不能接受汉语在我笔下堕落,一个字也不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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