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这里

有时去治愈 常常去帮助 总是去安慰

总是,去安慰

我有一位做医生的同学,在一个叫做“疼痛科”的科室工作。自从我来北京后,他就成了我家的医学保姆。去医院做检查,他就陪着在科室繁杂的大医院里奔走。

很多时候,当我为家人的身体心急如焚时,他总是轻描淡写,以至于让我觉得他医生做惯了,显得冷酷无情。而他总是说:“不要紧的,是这样的,没什么的,别人还要严重。”或者,看着我着急的样子淡定傻笑。去医院的次数多了,我发现,他的科室各种病人都有。而且,很多时候,他并不用手术,也不大开很厉害的止痛药。病人一进来,就开始漫长地诉说,他就耐心地听着,完了就说:“挺好的,你要不放心,过两周再过来看看。”他诊室的墙上贴着一张白纸,毫无修饰,只有一句话:“有时,去治愈;常常,去帮助;总是,去安慰。”

这是我第一次知道这句医学界的名言,它是一位美国医师E.L.Trudeau的墓志铭:To Cure Sometimes,To RelieveOften,To Comfort Always.我同学说,疼痛是切身的体验,但有时也是幻觉。他的很多病人,到科室就好像是在走亲戚,而且这个亲戚安全、耐心,还保密。等同学听完,病人常常说:好像真好点了。他说其实大家都有病,还能说出来的大多数都能控制得很好。严重的那些病人,连倾诉的对象都没有。

我对医生这个职业没好感,就像他对教师这个职业的态度一样。初中起,我们就顶着头睡觉,默契到一听见走廊上女同学的脚步都能同时猜到是谁。大学毕业,他回了老家,在当地最好的医院工作。现在,我们能达成的唯一共识就是:我们共同面对着相似的广大劳动人民,动不动就医闹、举报。就像他常用嘴看病一样,我有时也巴不得给学生或家长开药方,这让彼此更加惺惺相惜。有时聊着聊着,就越发觉得我们自己高尚,这显然是无奈逼出来的——人的身心出了问题,都是病人,可以理解。

我也曾经像他那样给他治过病。那会儿,他走不出一个世界,就一直找我聊。他说我有做心理医生的潜质。不久前的一个午夜,他发给我一条微信:“我去不去浙一院?”我毫不迟疑地回:“去,换一个更大的,因为杭州病人更多。”这也是我来北京的直观感受。

大城市的人更孤独,有时连个倾倒的人都没有。因为,语言的安慰,必要对方听得懂你说话才能对症下药。

拥抱孩子,他们才能学会拥抱世界

儿子越长越大,越长越高,越长越快。早年我也不习惯,那么好玩的孩子怎么一下子就这么立在你面前了。不过,大有大的好处,慢慢地我们可以讨论一些问题了,甚至常常不无自得地说:“爸爸,很多知识我已经超过你了。”我自甘认输。

我经常拥抱儿子。至今,他也会很自然地拥抱我。摔跤时,我抱着他。小时候那次大摔,满脸满身都是伤口,我抱着他时,他一声也不哭,我心里都疼。爬山时,我抱着他。他从小跟我去驴行、溯溪,在满地的大石头上奔来跳去。有些石头高,我先跳,然后张开手臂说,来吧,他就直接跳下来,用不着拥抱。游戏时,我抱着他。他一开始学溜冰、学滑板,我站在前面,他就很勇敢地朝我直冲过来,然后我越退越远,他很快就学会了。睡觉时,我抱着他,读着故事。这个姿势,至今保持不变。梦魇时,我抱着他。从小他就一个人睡,半夜做了恶梦,他都会起来叫我。神奇的是,不管我睡得多熟,他只要轻轻叫一声我就会听见,然后过去抱着他,他很快就又睡着了。我知道,身体的接触是有力量的,这力量有温度,让人安定,是语言达不到的。

潭柘寺是我来北京后最喜欢去的地方。素喜清静,也正好有缘,今天再一次去,还走了很长的山路去看龙潭。路上,儿子看到一个甲虫翻不过身,他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把它翻了过来。在放生池,看到一只很小的乌龟翻不过身,他很担心地问我,乌龟会不会死?也不让我先走,让我就站在池边上陪着看。我们俩站了很久,直到它翻过身来,儿子马上兴奋地说,它翻过来了。我说,这就像你小时候学翻身一样,不用帮的。那天,我一本正经地将礼佛礼仪教给他。他学得很认真,起先在大雄宝殿恭敬礼拜,然后踱到后面的五方佛殿。我说,你随缘选一尊佛礼拜吧,然后就站在边上看。他看过后,选了“东方不动如来”和“西方阿弥陀佛”,这两尊代表觉性和智慧。人很多,我就站到殿外等。很久也不见他出来,进去一看,他还在其他佛前行礼。我很好奇,说你不是选了两尊吗?他说,我后来想了想,觉得拜两尊不好,还是都拜一拜吧。我忽然很感动,孩子天生没有分别心啊!从小,大人问他谁比谁好,他就会说都好都好。儿子慢慢学会了拥抱这个世界。

缺少拥抱的孩子长大后没有温度

拥抱儿子容易,但拥抱学生就很难了。我经常看见低年级的老师去抱孩子,多半出自喜爱。但有些孩子对不是亲人的身体接触,有着天然的抵触。我儿子就是这样,无论多么喜欢他的老师要捏他的脸、耳朵,或者拥抱他,他都会感到不自在,甚至偷偷跟我说他不喜欢。职业天生有界限,对陌生身体的尊重是任何职业都应该谨守的。但失去拥抱的权利之后,有些问题就很难解决。明明一个拥抱就能安抚的情绪,你还必须用一大堆话来安慰,效果甚微。我也只是偶尔才会在男生身上用拥抱这种语言,效果明显的是我们班一个爱发脾气的男生。有一次,他又控制不住歇斯底里地发火,我以比他更歇斯底里的方式冲他怒吼。他可能被吓着了,两人对峙数秒后,他安静下来,我走过去,轻轻地抱了他一下,拍拍肩,他就完全放松下来。之后,他也慢慢学会了控制情绪,现在基本上已经不再无端发火。但若不是这么极端,我一般是不抱孩子的,我知道大多数孩子缺少拥抱,但这不是我能给得了的。

抱大人呢?更不可思议。中国人对身体天生有距离感。握手,是最亲近的交友方式了。好朋友,可能还拍个肩,仅此而已。法国人的贴面礼,对这个民族的温度是有影响的。中国人,和年迈的父母,很难拥抱;跟自己的兄弟姐妹,很难拥抱;和同事,就更觉得荒诞了。好几回,我在学校里走着,看到有老师独自在角落里哭,或者被批评几句就哭了。这个时候,拥抱是不可能的,语言也不顶事了,不但没用,唠叨反而会起反作用。大人的身体更孤独,除了最爱的人可能拥抱之外,就不大和别人接触了。前段时间,看到一则新闻,美国大学生收费拥抱,以此来对那些缺少拥抱的大人给予心理慰藉。我看到那张陌生男女躺在床上和衣拥抱的插图,脑海里闪过中国人的念头:这安全吗?

读书时爱听摇滚,有时扯着破嗓喊几句:“给我点刺激,大夫老爷;给我点爱,我的护士姐姐。因为我的病就是没有感觉!”和一箩筐听流行的人来说,我显得很无病呻吟。

越来越没感觉是真的。但这感觉更像在病房里看外面的人。教育,真的病了,满眼都是,千疮百孔。但现在一开口,就觉得无话可说,没法儿说,也不允许说。

又或许,话说多了,拥抱泛滥了,这世界更需要无声的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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