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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是我,不一样的御姐

赵元任和杨步伟合影

“我就是我,不是别人。”

“我脾气躁,我跟人反就反,跟人硬就硬。你要跟我横,我比你更横;你讲理,我就比你更讲理。”

这话如果是当今小年轻的QQ签名,没什么稀奇的,稀奇的是,说这话的人诞生于一百多年前,放在那个时代来看,的确是够惊世骇俗了。她叫杨步伟,这是她的御姐宣言。

民国是一个盛产御姐的年代,传奇如吕碧城,坚韧如张幼仪,走的都是御姐路线。即便在这一众御姐中,杨步伟也毫不逊色。女人这种生物,大多可爱者不可敬,可敬者不可爱,杨步伟却能一身兼之,造就了她不寻常的一生。

民国御姐是怎样炼成的?

首先,她得有个不寻常的名字。民国女子取名大多清丽雅致,比如说幼仪、小曼之类,女性味十足,一听就是大家闺秀的名字。杨步伟原本也有一个闺秀气十足的名字,叫做兰仙,可见父母期待她长大了能成长为一个吹气如兰的女子。她还有个小名叫传弟,因她自幼就过寄给无子的二叔,家人希望她能给二叔家带去一个弟弟。入学堂后,祖父给她取了个学名叫韵卿。

不管是兰仙还是韵卿,都太过女性化,和杨步伟豪迈爽朗的个性并不相配,传弟就更不用提了,活脱脱一副被嫌弃的受气包形象。“步伟”之名,是她少时好友林贯虹为她所起。林贯虹很早便看出她的与众不同,对她说:“你这个人将来一定很伟大,就叫步伟吧。”杨步伟当时并不接受,日后林贯虹死于传染病,为了纪念好友,她才正式改名为“步伟”。

这才对了,步伟这两个字才衬得起她的奇女子形象。窃以为,杨步伟之所以能够以其特立独行卓然挺立于民国红颜之中,她这个新名字居功甚伟,毕竟,听惯了脂粉气十足的女子名字,突然听到步伟这样中性化而又气概不凡的名字,听者肯定会对这位女士留下深刻的第一印象。

做为一个奇女子,她还得有个不寻常的童年。

和许多离经叛道的人一样,杨步伟的叛逆从很小时就开始了。

一周岁抓周时,小小的她没有抓胭脂水粉,反而抓了一把尺子,杨步伟对此解释道:这意味着她将来做人要正直,或预言会“量这个、量那个、量体温、量脉搏什么的”。和她差不多同时代的张爱玲女士,抓周时抓的是个“小金磅”,可见有个性的人几乎从一出生就会露出萌芽了。

在家里读私塾的时候,先生教她孔子的话:“割不正不食。”她马上在饭桌上批评孔老夫子浪费:“他只吃方方正正的肉,那谁吃他割下来的零零碎碎的边边呢。”家里人骂她对圣人不敬。

她还编了童谣背着先生唱:“赵钱孙李,先生没米。周吴郑王,先生没床。冯陈褚卫,先生没被。蒋沈韩杨,先生没娘。”长辈们听了,笑骂她是没有规矩的“万人嫌”。

她小时候还有很多外号:“大脚片”、“天灯杆子”、“搅人精”、“万人嫌”、“败家子”。这里可以看出她的特点,没裹过脚,长得高而瘦,老是调皮捣蛋。从她的自传中得知,她还曾经与家族的兄弟们到秦淮河游花船。

有件小事可见杨步伟幼时的淘气。黎元洪曾经住在她家里,下雪天,杨步伟捏个小雪人放在黎元洪的被子里。黎元洪拿着尺子在她手心轻轻打了五下,说她放的雪人弄湿了他的被子。杨步伟竟抢过尺子,在黎元洪的屁股上还了五下,还说,是你的屁股不好,尿湿床的。

其实黎元洪在杨家的后辈中,最喜欢的就是这个小淘气包。杨步伟从日本学医归来后,黎元洪还表示要捐助她办医院。

要想成为御姐,最重要的是还得具有自由的思想和独立的意识。

16岁那年,杨步伟参加南京旅宁学堂考试,入学考试作文题为《女子读书之益》,她这样写道:“女子者,国民之母也。”此话一出,简直是平地起惊雷。堪称吾国女权主义之先声。

杨步伟的退婚宣言也饱含女权意识。也是16岁时,家里要她嫁给指腹为婚的二表弟。她不干,坚决要退婚,还自己拟了一封退婚信:“日后难得翁姑之意,反贻父母之羞。既有懊悔于将来,不如挽回于现在。”翻译成白话文就是,怕日后不能讨得公婆的欢心,反而使父母蒙羞。

养父迫于无奈,同意取消婚约,但要她立誓终身不嫁。生父则气得表示“不嫁就处死”。最后还是开明的祖父出面,此事才收了场,她以不屈的抗争换回了自由。这场胜利使她感到,“有生以来到现在第一次我才是我自己的人”。

要想成为御姐,当然还得有自己的事业和追求。杨步伟这方面的表现也很不赖。

她曾经担任过女子中学的校长。1912年,时任安徽督军兼第一、四两军军长的柏文蔚办了所“崇实女子中学”,培养训练500多人的北伐女子敢死队员。年仅23岁的杨步伟被请去当了校长,把学校管理得井然有序,她领导学员学纺织、刺绣,学救护,轰轰烈烈,还坐镇指挥平息了一场士兵哗变。

她还是中国第一位女医生。1919年,31岁的杨步伟在日本女医学校获得医学博士学位,回到国内,和同学李贯中在北京西城绒线胡同开办了一家森仁医院,只设妇产科和小儿科,成为我国第一代西医妇产科医生和第一位女性医院院长。因她和李贯中以及去世的同学林贯虹,三人的姓中都有个木,三木成“森”,其中一人已故,只存二人,遂称“仁”,这就是森仁医院之名的由来。

嫁给赵元任后,她不再经营医院,成为一名家庭主妇。这个家庭主妇可不简单,办过饭馆、出过畅销书、还推行过计划生育。

在清华四年间,她出资和其他两位教授夫人合伙成立“三太公司”、开办“小桥食社”。生意十分兴隆,但由于她天性慷慨,不善理财,“小桥食社”并没有赢利,她对此一笑了之,还作了一副对联自嘲:生意茂盛,本钱赔尽。

她做的最惊世骇俗的事是开小诊所,推广节制生育,其实也就是推广女性避孕。她的理想是帮助穷苦女性成功控制生育,可谓是计划生育的先驱,奈何意识太过超前,除了少数知识分子支持外,并不受时人看好。后来在1926年学潮中,诊所成了进步学生的避难所,以至遭到政府“窝匪罪”的指控而关门。

移居美国外,她也并不甘心只做个教授夫人。除了相夫教子外,她还出版了《一个女人的自传》、《杂记赵家》、《中国烹饪》、《中国妇女历代变化史》等多部书籍。《中国烹饪》在美国一版再版,畅销不衰。

她在晚年写就《杂记赵家》一书,胡适看了,称赞她说:“韵卿,你还真有一手呢。”

上述的事例仅仅只能简单描绘出杨步伟一生的轨迹,并不能尽窥她独特的风采。杨步伟这个御姐是很特别的,如果要评选民国最可爱的女性,我私心会投她一票。

首先她特别自信。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就是胆子特别大,什么都敢说,什么都敢做。

她随赵元任刚去英国时,几乎完全不会说英语。赵元任叮嘱她在旅馆等他,他前脚刚走,她后脚就出门蹓跶了,凭着手势和观察,吃了一大杯冰激凌,还买了一大包东西。

她在美国生活了多年,一直没有掌握好英文的语法。傅斯年见她和美国人说话,说得异常流利但错误百出,不禁感慨:“赵太太真胆大!”杨步伟反问他:“我哪样事不胆大!”

她闲不住翻译山格夫人的《女子应有的知识》,遇到很多不认识的英文,有一天翻译到一个妇女一生大约有两千个卵子,杨步伟译成了鸡蛋。赵元任见后乐不可支,以后常常拿这事开她的玩笑——一个女人有两千个鸡蛋。

她写的《杂记赵家》,做为史料研究来看是挺有趣的,但很多句子完全不合文法,估计她那位研究语言学的老公见了又会边笑边大摇其头了。

她和赵元任到欧洲漫游时,正好碰到中国留学生们撺掇同仁离婚的风潮。她比赵元任大三岁,有天罗家伦开玩笑和他们说:“有人看见赵元任和他母亲在街上走。”赵元任听了一笑了之,杨步伟毫不示弱地回答:“你不要来挑拨。我的岁数,人人都知道的!”御姐就是御姐啊,自信心爆棚,要换了气场弱一点的人,估计早就疑神疑鬼去了。

老实说看杨步伟的照片称不上是美女,她最初吸引赵元任的,估计就是这种御姐范儿。赵元任自承,少年时较有女性气质,曾爱慕过同龄男生。后来见了杨步伟后,马上就动了心,天天跑去森仁医院守着她。杨步伟回忆说,“赵元任荡啊荡的就来了”。一开始杨步伟原本是想撮合他和李贯中的,赵元任迫不得已向她表白,她也并不避讳,大大方方地接受了,这才有了后来的旷世良缘。

杨步伟身上确实有巾帼不让须眉的气质,少年时,她的同学林贯虹病死后,她张罗着将她的遗体送回老家福建安葬。还背着父母,把自己的一对八两重的金镯子和四个戒指卖掉了,帮助死者亲属。家人气得直骂她“败家子”,这种行事做派,足见她的古道热肠。

更难得的是,她还有种临危不乱的大丈夫气度。抗战爆发时,赵元任正好病重,当时船票紧张,好不容易搞到两张船票,她毅然让患病的丈夫带着大女儿先走,自己带着三个小女儿殿后。

战火纷飞中,她带着女儿们撤退到后方,路上还不忘发挥她的侠义心肠,找了车载了一大帮子人。她在车子前头领队,还开玩笑对伙伴王慎名说:“古诗有老婢当头娘押尾,现在是老妇当头王押尾了。”王慎名回她说:“赵太太,你真会急中求乐啊,还来背诗呢。”她说:“人生何处不求欢。”

说得多好啊,人生何处不求欢,一句话尽显杨步伟的本色。民国年间,多的是美女才女,可像杨步伟这样爱玩贪玩、懂得苦中作乐而又幽默感十足的女人,实在是太珍稀了。

她和赵元任,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相敬如宾的模范夫妻,而是一对超级玩家。

这里介绍一下赵元任。赵元任是个通才,也是个大学问家,尤其精通语言学,会33种汉语方言和多门外语,人送外号“赵八哥”。王力等知名语言学家都是是他的弟子,刘半农那首著名的《教我如何不想她》就是他谱的曲。

可在我看来,赵元任首先是一个玩家,一个天性爱玩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每天都生活得兴致勃勃的人。

胡适说他“生性滑稽”,连做学问也是如此。他自己也承认,是觉得好玩才研究语言学的。他曾经编了一个非常好玩儿的单音故事,以说明语音和文字的相对独立性。故事名为《施氏食狮史》,通篇只有“shi”一个音:“石室诗士施氏,嗜狮,誓食十狮。施氏时时适市视师。十时,适十狮适市。是时,适施氏适市。氏视是十狮,恃矢势,使是十狮逝世。氏拾是十狮尸,适石室。石室湿,氏使侍拭石室。石室拭,氏始试食是十狮尸。食时,始识是十狮尸,实十石狮尸。试释是事。”

这简直是世界上最难的绕口令,你试试读读看,反正我是快被绕晕了。

他在音乐上很有天赋,常随手取身边的小东西作乐器。一次,赵家宴客,饭罢,他拿起一根筷子,敲击盘子和碗,分别敲出do、re、mi、fa、so…的音来,可敲来敲去,就是差一个音敲不出,后来抬头看见玻璃灯罩,灵机一动,取下来敲了一下,正好补上了这个缺的音,大家全乐了。以后每逢家宴,他就给大家表演这一手。

赵元任碰到杨步伟,可真是两个玩家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看杨步伟的《杂记赵家》,通篇说得最多的,就是他们去哪里哪里玩儿了,光是黄山,就去了好几次,欧美大陆,也漫游了四次。杨步伟八十岁的时候,夫妻俩还驾车去漫游欧洲呢。

杨步伟生性贪玩,赵元任去外面做方言考察时,总是带着她一起去。有次他们去黄山游玩,路过龙口温泉。杨步伟和赵元任换了泳衣,就要去泡温泉。抬轿子的村民一看急了,拦着她说,这是龙王爷的穴,女人不能进去的,一进去龙王爷生了气,以后就没水了。杨步伟风趣地说:“别担心,我是龙王爷的亲家,他不会怪我的。”轿夫笑她说,你怎么不干脆说自己是龙王奶奶呢。她笑着说,那样怕龙王爷真生了气,把元任给抢走了。

赵元任会说33种方言,杨步伟会的也不少,于是他们婚后定了一个日程表,今天说国语,明天说湖南话,后天说上海话。两人新婚后乘船去美国,在船上十分无聊,便决定下围棋解闷。因船上没有棋子,他们就向船夫要了两袋早晨吃的炒米和炒麦子,可以分黑白二色,当棋子用。你看,对于天性爱玩的人来说,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都可以变成游乐的场所。

他们一共生了四个女儿。孩子的降生不仅没有压抑他们爱玩的天性,反而给这个家庭增添了更多的欢乐。赵元任为他的女儿们写了很多歌,并教她们唱。他和他的女儿们,一有机会就聚在一起,组成一个家庭合唱团,分声部地练习演唱他的音乐作品。

赵元任带孩子还曾闹了一个笑话。大女儿如兰小的时候,他在女儿的摇篮边弹钢琴,小如兰一开始跟着音乐在床上哼,忽然间不哼了,小脸憋得通红,原来是要大便了。赵元任说先别动,等他弹完了再来弄。结果如兰拉得一身一床都是。杨步伟又好气又好笑,问为什么不早点叫她,赵元任解释说,一个孩子的音乐教育要早打好基础,不可以把整段的乐曲随便中断。

赵家的四个女儿,多数时候都是赵元任在带。后来有了外甥女,还是赵元任带得多。照某些讲究三从四德的卫道士来看,杨步伟并不是一个合格的妻子,单凭她不怎么带孩子这点,就能够把她开除出贤妻良母的行列了。

可谁能够说她不是一个好妻子呢?至少赵元任对她是很满意的,她满身洋溢的热情和充沛的活力,她的明快爽朗,她的果敢坚韧正好是他需要的。朋友们都知道她对于他的意义,友人李济曾将赵元任追求学问及求真的精神比喻为《西游记》里的唐玄奘,并把杨步伟比做庇护赵元任的“观世音菩萨”。对此,在场的众人皆鼓掌赞同。

赵元任和他的好友胡适一样,都有怕老婆的名声。他不否认自己惧内,往往以幽默的语言回答道:“与其说怕,不如说爱;爱有多深,怕有多深。”有一次胡适问杨步伟,平时在家里谁说了算?她很谦虚地说:“我在小家庭里有权,可是大事情还是让我丈夫决定。”但马上又补充了一句:“不过大事情很少就是了。”

他们结婚的时候,两人曾经坚持不要仪式和证婚人。理由第一是他们两个人都生来个性要争取绝对自由的,第二是恐怕离婚时给证婚人添麻烦。后来还是赵元任最好的朋友胡适当了证婚人。

1946年6月1日,是赵元任夫妇银婚纪念日,他们的证婚人胡适寄来贺诗一首《贺银婚》,以志祝贺:

蜜蜜甜甜二十年,人人都说好姻缘。
新娘欠我香香礼,记得还时要利钱。

1971年6月1日是两人金婚纪念日,赵元任夫妇步胡适《贺银婚》之韵又各写《金婚诗》一首。

杨步伟是这样写的:

吵吵争争五十年,人人反说好因缘。
元任欠我今生业,颠倒阴阳再团圆。

赵元任的答词是:

阴阳颠倒又团圆,犹似当年蜜蜜甜。
男女平权新世纪,同偕造福为人间。

杨步伟一直以婚后没能投身事业为憾,所以诗里说“元任欠我今生业”。可我觉得,她个人的魅力并不逊于任何事业女性,回顾她91年的人生,从未压抑过自己,更未看低过自己,一生都活得兴味盎然、大气舒展,给身边的家人和朋友送去源源不断的热量,这样的人生态度,才是真正的新女性楷模。

1981年,91岁的杨步伟因病去世。赵元任悲痛万分,在致友人的信中悲怆地写道:“韵卿去世,现在暂居小女如兰剑桥处,一时精神很乱,不敢即时回伯克莱,也不能说回家了。”次年,他即追随她而去。

金婚的时候,他们已经约好下辈子还要再做夫妻。在那首答和诗的后面,赵元任署名“妧妊”,表示自己来世要成为女性,和杨步伟颠倒阴阳再团圆。

但愿他们能得偿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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