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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爸爸的爸爸

我从来没有见过我祖父,在我印象中,他老人家就一直是‌‌‌‌“我爸爸的爸爸‌‌‌‌”这样一种存在。

我祖父是个神人。他这一辈子,在鸦片贩子、商号掌柜、摄影师、老农民等相差悬殊的角色中灵活切换。喂!剧本这么乱,这是走错片场的节奏吧!

祖父出生时,刚刚民国,晋商的还在中国大地上拥有回光返照似的灿烂余晖。

就我们那个小村庄,千把人,却涌现了一大批票号:大德通、大德恒、大德兴、万川汇,还有复盛公、复盛西等联号,都是几十万两银子的大买卖,隐隐压过平遥的日升昌。成就了‌‌‌‌“祁县乔家‌‌‌‌”这么一个晋商大户,总舵主就是乔致庸,他和我爷爷家在一个丁字胡同里头。慈禧在这住过店,赐过匾,李鸿章送过对联,左宗棠串过门儿。庞大的乔家族人兴建了若干潭府深宅:在中堂、德兴堂、宁守堂、保元堂,高大巍峨,雕镂秀挺。

啊?我们家?

呃,说来惭愧。我爷爷的爷爷文化水平不高,取了个俗气到家的名字,叫福寿堂。

院落门户小,又不是和乔致庸一个本家。文化也轻,比如我外祖家的堂号叫绍隆堂,姿势水平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所以当我少年的祖父成长起来后,还需要自己奋斗,于是离开了那个平原的小村庄。按照乔家人一贯的理念:商工士农,就要先到做买卖的地方锻炼几年。

‌‌‌‌“先有复盛公,后有包头城‌‌‌‌”,经过半个世纪的经营,包头市面几乎成了乔家的江山,于是往西北走,基本上也是一个大众化的选择。

鸦片贩子

出了杀虎口,少年祖父没有选择一贯的皮货生意、茶叶生意,而是跑到绥远收奶子去了。

收奶子,这可跟伊利蒙牛不搭界,是正儿八经的毒品生意。罂粟花开过之后,结一个青色的核桃儿,用刀片一划,就会流出洁白的奶子来,然后经过一系列的炮制,就成了黑色的烟土。然后以福寿膏的名义流入千家万户,把富商抽成穷鬼,让穷鬼抽成倒卧。倒卧是啥?就是流落毙命于街头的饿殍。一口气生生咽了下去,叫‌‌‌‌“咽倒卧‌‌‌‌”。还想挣扎着活口气?那就当兵去罢!

收了奶子卖哪儿?祖父从来没说,我也不知道。

但那时候山西商人有钱,在各种享受上也是无所不用其极。比如,大烟馆里最高档的烟灯叫太谷灯,这里可不是山西太谷县现如今有名的花灯,而是抽大烟用来点烟枪的烟灯。白铜或黄铜打制,雕镂精美,可以随意调节火焰大小,还配着玻璃罩子,讲究的是水晶罩!

这个灯在《老残游记》里被提到过,作者刘鹗为什么这么了解?因为他在山西活动能量不小啊,诸位要是有兴趣,可以查一下‌‌‌‌“保矿运动‌‌‌‌”。他虽然是江苏人,但却皈依了号称是‌‌‌‌“教养天下‌‌‌‌”的太谷学派。太谷县是什么地方?在祁太平三县里号称金太谷,但就城池规模质量来说,就压了祁县平遥一头,出了不少晋商富户,比如太谷曹家。慈禧太后还给曹家赐了个金火车头。再后来,又出了一个孔祥熙,蒋介石的大连襟,民国的钱袋子。

少年时代,诱惑颇多。可是终日与鸦片打交道的祖父,却没染上烟瘾。可见自制力不一般。不过这也是乔家的规矩,乔致庸的儿子九少,就是因为抽大烟,不许在大院里住,赶了出去。收奶子可不是一个容易活儿,你得能一眼看出这桶奶子能出多少烟土才行啊。我那少年祖父据说干得还不错,迅速挣了不少钱。

我后来想,为什么绥远那个地方种了那么多鸦片,谁种谁管啊?后来一看地图,嚯!离延安这么近。又听一些公知说,延安曾经出过一批特货来赚钱,这里头有关系没?我不知道。不可言,不可言。不过就算说了,也终究归结到:时也,势也。

或许那块地方,就特别适合种鸦片。这不,就刚刚的新闻:高分二号卫星在内蒙古、河北等地发现了多处罂粟种植区;在内蒙古、吉林等地发现了建国以来面积最大的大麻种植区。

WTF!

商号掌柜

人都是要转型升级的,老干毒品贸易也不太合适。积累了一些资本以后,我祖父就北上京城。洗白上帝都嘛!

那个时候,山西人,尤其是祁县人,想到北京谋一份工作是很容易的,因为在京城开办着数不尽的山西商号,不过这个时候,晋商的黄金期其实已经过去了,票号业被洋行和银行挤压殆尽,多数已经回归到茶庄和布匹庄的老业务上了。

我祖父第一份正经工作是一家颜料庄的掌柜,这不是给艺术家开的,是给染坊供货。商号的东家是谁?祖父母已逝,已经不可考,惜哉痛哉!

在京城大概干了十几年吧,这期间,北洋政府、日本人、傅作义轮流碾压。经营不易,不过倒也能勉强维持,谁来了,也得穿衣裳不是?也不能穿一身白,给谁戴孝啊?所以,粮油布匹业,事关温饱,谁坐江山也基本能赚钱。

这十几年,祖父也不经常回家,但必要的交流还是有的,写个信啊,捎点钱啊,都可以。打了这么多年仗,真正断了音信的是平津战役。日本人来的时候,中央军装模作样地抵抗一下,也就跑了,围城没持续多长时间。抗战胜利,日本人是就地投降,国民党高层隆而重之地开进去接收,也是和平移交,犯不上围城。唯独国共相争,双方都憋足了劲儿死磕,进攻方要打,守城方舍不得逃。华野来势汹汹,东野秘密入关,泱泱几十万大军把四九城围的水泄不通。傅作义也是厉兵秣马,分兵北平天津张家口,摆出一副誓与华北共存亡的架势。

北平和平解放也好,天津一场血战也罢。那都是大人物的政治较量,反正我祖父就是知道,诶哟,出不去了!在山西小村里的我祖母知道,唉哟,我的良人被困到北平了!

怎么办?这得去看看,我祖母把家里的金银细软都打包起来,上北平去!当时,我祖母一个农村妇道人家,带着两女一儿(我爸那时还没出生呢),还有一个外甥出远门。这外甥他娘是我祖父的妹妹,前夫死后改嫁到北平去了,但把儿子就一直留在山西,正好也送到北平去。

先到太原,太原的形势虽然也急迫,但徐向前的部队毕竟还没来,太原真正被围城,是半年之后了,那时候傅作义的军队已经被改编,从北平杀过来,和徐向前一起扑向了他的老上级阎锡山。

到了太原,听说北平已经被围得死死的,正太路也断了,去不得了。

那不行啊,我祖母想,这必须得去北平!当时祖母有九个戒指,金的,银的,镶宝石的,嵌玛瑙的,件件值钱。于是把这些戒指都送出去,贿赂人家晋绥军,后来被准许了,就拖家带口地乘坐着军用飞机飞到了北平。

‌‌‌‌“那云彩真白呀,就跟刚弹好的棉花套子一样!‌‌‌‌”很多年后,我祖母跟我念叨。那是一个黄昏,她老人家已经垂垂老矣,端坐在祖屋正中的沙发上,竹帘外大雨倾盆,屋内一群孙辈围坐,听她老人家讲古今。

去了北平,说是和平围城,但炮弹天天打,从东城到西城,从宣武到崇文,呼啸着从头顶就飞过去了。但不管怎么说,夫妻团聚了啊!后来,听说天津打起来了,后来,傅作义又投降了。城门打开了,共产党入城,换了人间。

那就留在北平吧,反正改朝换代,一切从头。却没想到,祖母带来的三个细软皮箱被盗贼给顺走了!一下子几乎变成赤贫!后来又听说山西大变天,要土改,家里的几顷良田要分出去,祖宅也得分出去。这是大事儿啊,得,回吧!

照相师傅

其实在土改前,阎锡山时代为了防共产党、搞军备,出台了一个‌‌‌‌“兵农合一‌‌‌‌”的政策,田地就已经被收回去了。那时候把辖区内的田地统一征收起来,再根据每家的壮劳力数量,平均分配。为的是耕者有其田,最大限度地生产粮食,保证军需。这实际上那就是阎锡山的土改。话说很久以后,我问过外公,怎么评价土改。我外公说,土改是惨烈了些,但是在那个情况下,中国要是不土改,就这的没有一点办法了。无论谁坐江山,都要被迫土改。我外公这么说,其实他家是惨烈的,男丁少,我外公作为独苗还读书去了,家里一个壮劳力也没有,兵农合一的时候被分得连一分地都没了,挨了几年饿。

然而,江山变红,还得再分一次。划分成分的时候,也不能按当下的标准,要按‌‌‌‌“兵农合一‌‌‌‌”前的标准。幸亏我祖父家的田地也不甚多,而且乔家堡也实在太有钱,有乔致庸家坐镇,谁敢争地主的名头?所以,就划了富农。外公家就扯淡了,白白挨了几年饿,但到头来还是给安了个地主的帽子。

田地要分,房产也要分。

祖屋是个老宅子,坐南朝北,临街是木制门楼,左右蹲坐两头狮子,尽端是高大的南厅,两边厢是‌‌‌‌“船侧反曲‌‌‌‌”的瓦屋,北房倒是平房,方砖墁顶。冬天的取暖不用另生炉子,所有屋子里都暗砌着烟道暖阁,还是地暖,只要在一个地方烧炉子,整一套屋子就全暖了。南厅最高大,阔五间,笔直青砖墙壁,两丈多高,双出水屋顶,上覆筒瓦,檐头上一个滴水隔一个兽头瓦当。屋脊偏西,有一座风水砖楼,上面插着铁旗,旗杆用熟铁打造,从正脊檩穿下,直接插到大梁中。

屋脊的两端是一对脊兽,张嘴望天,头上各镶一对铁角。这个构件的形制很像‌‌‌‌“犼‌‌‌‌”,而乡人只叫它‌‌‌‌“张口铁角兽‌‌‌‌”。

这宅子在晋商遍地的祁县来说不稀奇。但那对张口铁角兽,全县找不出第二个来。兽口的张与闭,有讲究呢:民舍只能用用闭口兽的,官宅或者考取过功名的人家,才能用张口兽。而且兽嵌鉄角,更是罕见。乔家大院煌煌三百一十三间屋子,愣是找不到这个水准的脊兽。按这么个说法,此院主人之前则必是有过功名的。可是从太祖父一辈传下来就一直是经商,从没听说过与科举有过瓜葛,这事情过往如烟,已经不可考证了。

这样的房子,要分出去一半。村里的贫下中农于是便搬了进来,住在西厢房的那一家,有一个颇俊秀的少年。我二姑是姑姑里最漂亮的一个,最后二人竟然相熟恋爱,最后二姑竟然从北房嫁到了西房里!一桩婚姻,愣是没出院门!

啊,这么说来,半个院子的产权,经过土改,从我祖父手里转移到了我二姑家,阴差阳错,真真稀奇。

这是后话了。话说当时,家里不能收租子了,自然要想别的办法。那时土改的政策是工商业不动,继续创业做个买卖,也被允许。

我祖父回到家乡,想来想去,觉得做粮油布匹老行当没啥意思,要做就做个洋玩意儿。最后跑到太原买了一架照相机,在家里开起了照相馆。

那时候的照相馆,别说祁县了,全山西也就一两家。就算是在北京上海,尚属稀奇玩意儿。那时候洗照片用的还是玻璃版,也叫珂罗版。后来出了明胶版,也是近一尺见方的大底片,照相的时候,要安排曝光分布,冲洗的时候要裁剪,比较麻烦。照相机是一个近一人高的大座机,铸铁底座,黄铜导轨,调焦距啊、移轴啊、都要拧几个黄铜旋钮,跟操作机床似的。毛玻璃取景,是一个玻璃小门,底板盒是分开的,曝光的时候把玻璃小门打开,把底片盒按上去。一个手捏橡皮球连着快门,气动曝光,曝光时间全在手里掌握着,不容易。最绝的是,由于相机比较大,所以镜头前组外就镶了一面镜子,被照相的人能从镜子里看到自己的姿态。

祖父的手艺精湛。我父母的结婚照也是他老人家照的,那是黑白版,还用毛笔蘸着颜料润成了彩照。

原来家里的厕所,也是一间整齐的屋子,我祖父把厕所填掉,改造一番,用作暗房。

说到这里大家该奇怪了,一个鸦片贩子怎么学会的摄影?咳,据说祖父曾经在一家影楼里短暂地当过会计,然后就学会了,祖父果真是个聪明人!不但如此,开了照相馆后,祖父还教别人摄影,什么山西摄影师活动、榆次地区摄影师培训班什么的,就跑到乔家堡村来举办了。我大姑父,是榆次红旗影楼的职工,和我大姑就是在家里的摄影师培训班上认识的。如今家里留着一张旧照,是榆次专区摄影培训班的合照,地点在村南乔致庸的墓地‌‌‌‌“柏叶坟‌‌‌‌”里,碑楼石亭为背景,尚未成为祖父女婿的大姑父在里面笑得意气风发。

那算是我祖父人生的第二个辉煌点,独家生意,利润不小,逼格还甚高。父亲与伯父他们也经历了儿时最富裕的一段时光。

日子过得,比当‌‌‌‌“毒枭‌‌‌‌”的时候都滋润。

怎么回事呢?经过一次土改,我祖母深深感到,这运动一个接着一个,不能存钱!钱多就是祸!所以全家定了个指导思想:想方设法把钱花出去。低储蓄,高消费。据说照相馆每天的营业流水,只把五元以上的钱点收入账,毛票分票就堆在那里,家里大人小孩,伸手就能拿。袜子破个洞就买新的,天天买肉吃,吃不了分邻居。小孩子的糖果不限量,大把大把地带到学校里散,周围的小伙伴是最多哒。

果不其然!几年后公私合营,抄一次家,又后来文化大革命,又抄一次家,这次没积蓄啊,都是破坛子破罐子,谁要谁拿去!而且抄出来的物件少,罪名也就小。一般的黑五类分子都要发配到‌‌‌‌“逃荒地‌‌‌‌”去铡草,我祖父只是被分配去看水车。

我祖母在很久以后聊到这一段历史时,她老人家手指间夹着一支香烟,侃侃而谈。烟雾缭绕中,老太太笑得乐不可支。

‌‌‌‌“攒钱就是攒罪!幸亏早都花完了!‌‌‌‌”

我被这种狡黠的小智慧,或者说沧桑的大智慧所感染,也好像占了天大的便宜一样,乐不可支。

回归农民

乐归乐,那是因为历经风雨后的回首才会如此闲适。在当时,可真就是穷的叮当响,完全没有一点办法可想了。

公私合营之后,照相馆归了供销合作社。这一下,除了和全村男女老少到农业社里磨洋工,没别的收入了。

家里没粮食,我爸爸拉平车回来,知道回到家也没饭吃,索性就不回去了。大晌午日头正毒,咚咚咚灌一肚皮凉水,钻到平车低下睡一觉,下午就接着干活去了。

一大家子人,一口大铁锅,每天就是溜尖菜粥、拌汤菜粥。如果是拌汤,有点白面,所以大家都捞稠的吃,谁最后吃就只剩半锅冷汤。如果是溜尖,高粱面做的,谁都不愿吃,只是撇稀的喝,谁最后吃就只剩锅底一堆横七竖八的溜尖。

最后穷成什么样子?山西或者北方风俗,枕头瓤是荞麦皮或者秕谷子的。在半夜里,把枕头扯开,把那浸透了十数年脑油汗水的秕谷糟糠倒出来,磨成粉熬着吃。祖父把手扳小石磨藏在被窝里,抖抖索索把枕头扯开,用被子紧紧捂住,慢慢地磨,生怕发出一点声音。因为院子里住着贫下中农,怕人家举报!

可是还是穷啊,咋办?把东西两厢房的屋瓦拆掉,把高耸的木架拆平,改成平顶,糊上黄泥。拆下来的屋瓦和节省下来的木料就卖掉,换点钱。

据说,当时拆下来一根大梁,有个地方竟然用木楔子打着一个补丁。家里人疑心这个木料不好,于是赶紧贱价卖了出去。结果买了木料的木匠在解大梁的时候,竟然从那块补丁里解出几锭元宝来。

这事情在十里八乡传得很开。刚开始,我妈不太愿意这门亲事,母亲的舅母就过来劝:去嫁了吧,嫁了好。男人清秀,跟知识青年似的,家里好像是穷点,可说不定也偷偷攒着一点钱。你看,前阵子不还拆出好几个元宝来嘛!

哎,可是谁知道,那时真是家徒四壁啊!

我爸上我妈家提亲,一堆人等在大门口要喜糖。小时候到处散糖的我爸,此时兜里连半块糖都没有,只好避开大门,翻墙进去。新女婿第一次上老丈人家,竟然就是这么进去的。

等到我妈嫁进来,家里实在是没房子了。只好把婚房选在原来的厕所,就是后来的暗房。反正照相机也被抄走了,用不着暗房了。

我爸娶了媳妇,三叔也马上要娶媳妇了,总不能娶到野地里去吧?总要分家盖院吧?

地皮不用愁,村里批好了,但光有院子不行,要盖房子啊?

于是,一家人把目光投向了那高大的南厅。

拆旧盖新吧。

最后,南厅被轰隆隆拆掉了,得到了堆积如山的砖瓦、木料、废土。把一百多年前的青砖刮干净,梁柱椽檩排好,屋瓦垛好。屋瓦没用,卖了钱可以请师傅,砖石木料可以盖新房。旧门窗拆下来,解成木板,可以打家具。

正所谓春草暮兮秋风惊,秋风罢兮春草生。一切有为法,生生无绝路,旧物还新用,基业荫后人。

只是没有想到,是这么一种荫庇的法儿。

五间南厅拆下来,西边的两间半是归贫下中农的。就光东边的两间半的砖瓦木料,硬是盖了一排七间屋子。可见当年的基业是多么殷实!盖好的屋子也很牢固,我出生成长都是在这屋子里,这些屋子一直挺立到去年被拆迁。

可是,祖父却没有赶上这时期轰轰烈烈的建设。

就这个时候,祖父倒下了。刚开始是后背发冷,咳嗽痰多。后来住到榆次医院里,被诊断是肺癌,医嘱是要少食多餐,可哪里来的细粮!很久以后,我祖母给我看祖父的遗嘱,在那些小本子上,祖父用钢笔字写着:家里的粮食已经不多,家人多吃粗粮,娃娃饿肚子,哪里来的少食多餐呢?

祖父住进医院后,爸爸几乎每天都骑着自行车在榆次与祁县两头跑。家里穷,自行车也不多,去榆次的时候,时不时的就要临时抓借。那一次,我爸骑着车风风火火往榆次赶,心里着急,一不留神冲到了公路旁边的沟底。自行车的前叉子折了,这下也去不了榆次,也还不了车主。一头是病危的老父亲,另一头是刚刚欠下的车债,事情一团糟,又急又气,竟终于落了泪。

很久以后,在一个很偶然的情况下,我父亲谈及此事。我听后,浮现出一幅画面:我那青年的爸爸站在陌生的公路旁边,心里挂念着他的爸爸,春风料峭,忍泪向前。

然而,终究是人力不可改变之事。在拆南厅之前,祖父病故了。我爸借了村人的拖拉机,连夜从榆次把祖父拉了回来。一路颠簸,一路喊名招魂。祖父的灵堂就设在南厅里。祖父直挺挺地停着,脚边点着一盏长明灯。为他最后遮蔽风雨的,是他的即将被拆掉、即将投入到另一场建设的祖屋。

已矣哉!春草暮兮秋风惊,秋风罢兮春草生。

呜呼!言语及此,泪水滂沱。尽管仓促,行文犹不得不尽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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