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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嘲笑他人信仰,我们还剩下什么

一、

九月初,我到北京采访张燕生律师。这位外表柔弱温润的女律师,却有着男士都难以企及的勇气和韧劲儿。自2008年念斌第一次被判处死刑之后,念斌的姐姐念建兰听说张燕生曾数次将死刑或死缓案件成功“翻案”打成无罪,便千里迢迢求助于她。彼时的张燕生不曾想到,她会为了念斌案殚精竭虑整整六年半。

在中国律师界,不少人对刑事辩护敬而远之。在他们看来,刑辩犹如一把双刃剑,一不留神就会祸及己身,弄不好还会丢了饭碗。而走平坦路、稳当赚钱,或许才是最佳选择。张燕生为念斌辩护的过程中便真切体会到了代价。认定念斌是真凶的人以各种方式攻击她,网上建“灵堂”,发邮件恐吓,意图阻止律师辩护而尽快对念斌执行死刑。

六年间,每次开庭,受害者的家庭总会对念斌家人和张燕生围追殴打,他们百般闪躲,依然时常避之不及。面对谩骂攻击,张燕生并未动摇:“有人骂,只能激发我把工作干得更好,让真相来说明一切。”

在如今这个逐利的社会,我很希望知道张燕生图什么。投资市场上,高风险意味着高收益。如果为了赚大钱,我似乎能够理解她的执著。然而六年来,起初她还收取念建兰支付的象征性律师费。后来,看到念家倾家荡产四处逃亡,她便一减再减,到最后完全不再收钱,成了法律援助。念斌案打到后期,张燕生和斯伟江根本变成自己贴钱,一趟趟往福建跑。

看到我的疑惑,张燕生笑了:“念建兰这个人非常好,只要有一丝一毫的能力,她是绝对是不能够让你受委屈的。但是她后来确实已经山穷水尽家破人亡。家里到处都在用钱,念斌的孩子上学处处都是需要管的。母亲和两个哥哥重病都没有钱去治,家里真的一贫如洗。这种情况下,其实我觉得作为一个人的话,你就讲最起码的人性,也是不可以撒手的”。

二、

开始采访之前,温和恬淡的张燕生问我们要不要喝茶。她拿出念建兰带的福建茶叶,认真地帮我们冲泡。碧绿的茶叶在雪白的瓷杯里舒展,散发福建绿茶特有的清香。

采访结束后,在放满整齐卷宗的简洁工作间里,闲聊中她告诉我她吃素。我突然间有些理解她的执著、勇敢、不贪婪:“你信佛吗?是不是有信仰的因素,很多我们看来很重的东西,比如物欲,对你并不重要。所以你可以坚持追寻你的价值?”

“是”,她回答,“很多律师都是。我还不算什么,有一些更勇敢的律师,真的是把生死都置之度外了”。

听到这句,从旁边经过的一个年轻工作人员噗嗤笑出声来。

那一瞬间,我无比难过和羞愧。

当下中国社会的很多年轻人,连钱理群先生所言“精致利己”都够不上,他们是空心人。没有信仰,毫无坚守,对他人缺乏基本同理心和同情心。他们故作老练,动辄嘲讽别人“幼稚、炮灰、被利用”;他们只崇拜单一的“成功”:财富、地位和名望;他们焦虑,恐惧被“时代”抛在后面。他们无法理解任何不会带来直接利益的理想主义行为,甚至因为嘲笑这样的“傻瓜”而洋洋自得。

我尴尬地看着张燕生,很担心她难过。物欲横流的当下,纯粹坚守自己精神世界的人已经少而又少。她愿意把内心想法告诉我,是认同我的价值观,相信我能够理解,是“同一类人”。我真的不愿意,甚至不舍得这个病态的社会给拥有信仰的她带来任何嘲笑和伤害。

让我释然的是,张燕生的面庞平和如初,没有一丝波澜。仿佛什么也没有听到,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三、

受了二十多年无神论的教育,我明白自己很难再拥有虔诚的信仰,但我对周围有信仰的人充满了好奇和敬意。时常会思考,“信仰”究竟是什么?

采访完张燕生之后,我似有顿悟:她的恬淡超然与坚持不懈,她的勇敢无畏与低调内敛,她对于公平和正义的笃信及追求,对于法律的尊严和意义的捍卫,不就是“信仰”吗?坐车回程的路上,我打开手机,看到她的微信签名“喝好茶,吃素,过简约环保的生活”。

自律也是信仰,信仰从不玄乎。

四、

今年三月,我到缅甸仰光参加第四届国际媒体峰会。那是我第一次踏足这个东南亚佛教小国。在此之前,我对于这个国家的全部印象只有昂山素季和无论男女老少用一块布裹成的笼基长裙。

首先被震撼的,是当地人的淳朴诚信。一出机场,热情的出租车司机迎上来问去哪,这场景在国内每一个陌生城市都不少见。长久以来养成的“他是坏人”的高强度不信任警觉后来被证明全无必要,司机把我们安全快速送到目的地,没有多收一块钱。我问那个一脸稚气、看起来也就十七八岁的出租车司机:“你们有没有绕路的情况?”他憨憨一笑,用不流利的英语回答:“不会,都是佛教徒”。

临离开仰光的最后一天,臭美的我到市场买笼基长裙,选定面料后需要缝纫加工。我便付了钱去别处逛,约定晚上六点之前回到档口取裙子。眼看到了关门时间,作为方向感缺失的路盲,我在偌大的、复杂的、处处看上去都一个样的市场里迷了路。各种纠结困扰之后终于找到时,已经迟了45分钟。不会说英文的店主姑娘一直捧着裙子静静站在在原处等候。

她当然可以一走了之,因为错在我。

都说仓廪实而知礼节,那一刻,我突然想,信仰或许更有力量。

五、

采访张燕生时,我们反复聊到了一个人——念斌和丁云虾(被害孩子的母亲)的房东陈炎娇。

2006年7月28日下午,丁云虾及三个孩子和房东陈炎娇母女一共六人吃了青椒鱿鱼、炒杂鱼和稀饭。当晚,两家人开始出现不同程度的中毒现象,丁云虾的一对儿女俞攀、俞悦当晚抢救无效死亡。

据念建兰回忆,事发后警方很快宣布破案,说是念斌在铝制水壶里下了毒。但房东,也就是亲手做饭的陈彦娇曾跟很多人说,“不可能啊,我那天下午一直用水壶,怎么会有毒”。

对于念建兰来说,这当然是最大的疑点和最直接最有力的证据。然而她再找陈炎娇,得到的回答是:“你不要找我,我相信政府,政府说是念斌放水壶里了那就肯定是他”。

张燕生提及这句话时苦笑不已:“你看,她相信政府也不相信她自己”。

六、

从小在城市长大的我到小学六年级才第一次去到农村“忆苦思甜”。记得当时在几户农家院子的围墙上看到很多五彩斑斓的“地狱壁画”,比如下油锅,比如拦腰斩。尚年幼的我被吓得不轻,当地老人安慰我,告诉我说那是“干了坏事才有的下场”。

中国传统社会是宗族社群,对于“遭报应”朴素的敬畏之心和彼此熟络知根知底的亲情维系建立起原始而有效的道德体系。

美好人性被历次政治运动蹂躏摧毁,快速城市化进程瓦解了宗族聚居,敬畏之心也被无神论洗涤干净。于是,飞黄腾达、出人头地成了新的“信仰”——如果能被称之为“信仰”的话。

但所有的信仰都教导人向善而不欺骗,唯有信无可信,人才会迷失于名利之间。正如朱德庸刻薄而又精准的说:现代人的问题是大部分人都希望成为一个有钱人,而不是成为一个人。

于是丧失底线,于是不择手段,于是成王败寇,于是狼奔豕突。

七、

我不明白曾经做了15年法官的张燕生为什么放着好好的稳定的金光闪闪公务员不做,跑去当不受人待见的刑事辩护律师。正如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不图钱不图名顶着巨大压力为念斌姐弟奔波六年。

撇开道德,经济学理论说,理性人的一切行为都为了一个目的——个人利益最大化。张燕生不可能预见到未来有一天这个刺猬一般令人头疼的棘手案子能平反,她能收获巨大的声誉和名望。那么,付出的一切,值得吗?

回答这个尖锐甚至无礼的问题,张燕生依然平静:“我很喜欢。每一个刑事案件都关乎到人的生命和人的自由。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拿钱买不来的,就是人的生命和自由”。

震撼。我看着张燕生的脸庞,这般给我带来心灵荡涤的宗教感的言语包裹着她最平和的坚定,二十年如一日深植于心的信仰。

“这是非常神圣的”,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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