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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萧:进步的观念只有在反抗中才能真正形成

我们正处于所有已知的人类处境的谷底。我们被要求过一种影子般的生活,不允许表达自己对世界的真实观感,不能发出半点声响,没有任何像样的真实权利。

那些躲在漆黑的铁幕背后的政治独裁者们,可以随意限制你的行动自由,败坏你的个人声誉,没收你的全部财产,总之,可以做他们想要做的任何一件坏事。而我们,手无寸铁的工人、农民、知识份子、孕妇和少数族裔、基督教徒和法轮功学员们,在那个粗鲁而又无礼的警察机构的追逐之下,表现得像个未成年的懵懂孩子。通常,孩子需要由大人们来悉心保护,而当那些大人本身就是所有人道灾难之源时,对于孩子们来说,无异于被推到了危险的悬崖边上。每一天,我们就这样心惊胆战地活着,不知道下一秒钟会发生什么,这是我们自身的真实形象,是我们深层次的内在命运。

如果我们在生活中所追求的目标是自由的话,那么,在当下的全部语境中,与之最为匹配的一个反面注解无疑就是恐惧,在这里,人们必须时刻保持一种诚惶诚恐的谦卑态度,有意识地克制住内心的冲动,尽可能做到不与那些当权者和他们的想法发生冲突。

对于我们来说,冲动的代价往往不仅仅是遭到某种过份的羞辱,或者被暴打一顿如此简单的丢脸事实,在某种意义上,它同时还被蓄意地纳入到恐怖主义的定义之中。因此,一个看似无足轻重的冲动之举,极有可能让你收获几年的牢狱之灾,或许还有更多的东西将会远你而去,比如,由于无法承受各方的压力,你的妻子可能因此离开你,你那尚未成年的孩子被学校拒收或被开除,还有,你那年迈的老母亲由谁来照料?当然,这个污点还会一直伴随到你出狱之后,对于那些刑满释放的人们来说,想要重新找一份体面的工作是颇不容易的。而在这一过程中,你不要指望得到来自他人的同情和理解,更不用说还会有人公开支持你的鲁莽行为。

当局十分清楚如何利用和操纵这些复杂的人类情感。可以想象,为了与这种残酷的生存现状达成一致,人们不得不在那些当权者们面前卑躬屈膝,尽量地贬低自己,在任何事情上都降格以求,习惯于过那种逆来顺受、低三下四的苟且日子,并将其视作一种生存的智慧。因此,在我们这里,自由意味着与它的本义完全不同的东西,它首先是一种存在的基本境况,是人们能够过上一种正常的生活,而不是时刻被悬置于某种内心煎熬的糟糕处境之中。

我并不认为,那些生活在自由社会的人们,那些无法理解我们何以如此漠视自身境遇的人们,当他们在未来的某天陷入到这种两难的人生困境,要求他们在完整的道德人格与残酷的现实生活之间被迫进行选择,会有着和我们完全不同的反应,比如,在日常生活中多一些英雄主义的出彩表现。

当然,我也并不是为某种犬儒主义的态度作脱罪辩护。我想说明的是,人性,和自由一样,往往是非常脆弱的,与此同时,争取自由的努力通常是一条异常艰难的道路。如果把自由想象成一件唾手可得的东西,或者干脆把它寄望于他人或某种外部力量的拯救之上,期待出现救世主这类虚构的文学人物,那么,我们很有可能正在陷入另一种乌托邦形式的幻想之中,这种想法最终只会证明我们的无能。

既然我们已经被置身于谷底,那么,好吧,让我们做好各种可能的心理准备,转过身去,去寻找新的出口吧。既然我们被时刻暴露在警察的暴虐和逼迫之下,迫使我们违心地保持沉默,那么,我们头脑中迸发出来的每个特立独行的念头,每个传情的眼神,每个发自内心的自信的微笑,都是重拾我们人性的力量源泉。既然那些党的机构强迫我们像奴隶一样卑微下贱地活着,那么,就让我们好好打起精神来吧,让我们告慰自己的灵魂,也借此向整个世界表明自己的态度——除了反抗,我们别无选择。

当你超越恐惧,并采取相应的行动,你会惊讶地发现,那些表面看来是如此坚不可摧、无法战胜的警察,眼神中偶尔也会闪现出一丝疑虑和惊恐不安,他们甚至还会气急败坏的向你发出咆哮。于是,你终于明白,他们其实也会有焦虑的时候,也会出现那种经常只发生在我们中间的气喘病症状。而你此刻依然必须保持清醒的头脑,你知道,如此戏剧性的场面哪怕只出现过一回,这也是属于你生命的光辉时刻。不错,这是一件了不起的巨大成就,至少在此刻,命运重新回到了你自己手中,一种新的生活的无限可能就蕴育在你们双方相互对视的眼神之中。

无疑,党的机构依然会像往常一样介入到你的日常生活之中,尽可能地把你驱赶到某种既定的情境之下;无疑,警察将更加频繁地搜寻你道德上的每一寸瑕疵,寻找出你性格上的每个弱点,作为攻击你的直接证据;无疑,内心的流放、拷打、监禁,乃至于非正常的死亡,依然是我们成长过程中不可或缺的苦涩的调味品——我们不得不接受来自命运女神安排的种种考验,并孤独地面对这一挑战。

而形成这一局面的意义在于:它将我们的生存境况从暗昧不明的懵懂状态转变为真实可见,将我们生命的运动过程中最本质的部分赤裸裸地暴露在日光之下,让它时刻经受我们内在良知的拷问。孤独不再是由外部力量强加在我们身上的,它仅仅是基于我们认识到这个世界的荒诞性质。索尔仁尼琴说:“暴政永远不会自动放过我们。”——世界的变化首先源自我们自身的改变。

更确切地说,你在世界的全面压迫之下勇敢地支撑起了自己变形的骨架,使那种普遍存在于我们中间、导致我们呼吸逐步走向衰竭的哮喘病症状态得以公开化,它为我们回归到真实的人性状态提供了某种想象空间。这里面隐含了一种人的责任,而这种责任感的日常体验,正是自由的前提,对我们来说,它就是自由。

我认为,进步的意识就酝酿于其中。在本质上,“进步”这一观念纯粹属于同个人经验相关的私人领域,社会的进步从来都是扎根在个体意识的觉醒程度之上。它并不体现在政府和它的受雇者们的道德说教之中,更不是体现在那些官方报纸铺天盖地的政治广告上,这已经是众所周知的常识。除此之外,我们还必须警惕另外一种导致虚无主义的流行病毒,即把“进步”视作历史的必然归宿,将它纳入到决定论的范畴。正如我想表达的,“进步”并不有赖于那些徘徊在个体之外的周围环境和历史条件的变化,它完全取决于我们对待自己生命本身的态度。

一个人的生命剧本应当由他自己来书写,而不是任由他人去胡乱涂鸦。每一位生活在独裁体制下的反抗者,都在将自己的思考和行动融入到这一生命哲学之中。独裁统治摧毁了人的价值,而他们(也即是“我们”)不愿意再做权力的奴仆和贡品。他们埋头苦干,在黑暗中默默探索出埃及的道路,在反抗的基础上去揭示人之所以为人的本质特征,说到底,谁都有权利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形成他自己,这意味着比单纯的抗争政治更为丰富的东西。

定稿:2014年5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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