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这里

晒月亮的姑娘

阿宝是我认识的女生中,唯一一个不会随时从兜里掏出手机自拍的姑娘。

跟她在一起,你只需注意的是她可能随时从地上捡起半块砖头拍人。

四肢发达,五行属二,这姑娘由内而外散发着一股剽悍的匪气。5年前,女汉子这个词还没有流行起来的时候,阿宝俨然已经靠打架成了我们杠子街一条女子汉。

在我们杠子街,女生混黑道一般走两条路,要么成为带头大哥的女人,要么做大哥的女儿。

阿宝衡量了一下自己长相,觉得两条路殊途同归,想到这里,她决定找带头大哥谈谈。

两个人在路边摊就着啤酒肉串谈了一晚上理想和人生,第二天,大哥宣布跟阿宝结为兄弟。

面对着闻讯而来的十几个手下,大哥义正言辞地说,我这辈子搞过一些兄弟的女人,可唯独这一个兄弟是女人,我不会搞,你们也不许打她的主意。

就这样,十八岁的阿宝成了我们杠子街黑道一枝花。

阿宝与我自幼为邻,算得上是青梅竹马。

呸,阿宝说,要是也是你是青梅,老子是竹马。

我说,阿宝你一个女孩子家温柔一点,不要张口一个老子闭口一个老子的。

阿宝说,呸。

阿宝的性格随她妈,她妈是我们杠子街有名的一个悍妇,他爸老实懦弱,人送外号武小郎。高二暑假那个夏天,谁也没想到武小郎会被捉奸在床。阿宝妈举着把菜刀将这对狗男女从街东追到街西。那天杠子街所有人倾巢而出,争相观看这一家庭暴力,差点发生踩踏事故。追上二人后,阿宝妈众目睽睽之下举着菜刀收不了场,据说她眼中曾闪过一丝犹豫,然而当她看到两个人跑不动了瘫坐在地上,阿宝爸不顾自己赤身裸体还要护着那个女人时,阿宝妈怔怔地看着,眼睛里流下了绝望的泪水。

她上前一步,踢开自己的男人,然后割下了那个女人的一只乳房。

夕阳下,殷红的血溅落在杠子街,人们端着饭碗像一只只目瞪口呆的企鹅。

阿宝妈进了监狱,她爸变成了酒鬼,我妈命令我不许再跟阿宝接触,而从那以后阿宝也没有再在白天出过家门。

我们杠子街的治安状况忽然变得格外差,先是东街老李家半夜睡梦中玻璃被砸碎,再是中街吴大冒子女儿放学路上被打成猪头,西街多嘴婆正在集市上喋喋不休时一辆飞驰的摩托车精准地将她带倒。目击声者称是我们杠子街流窜的一群混混所为,其中还有一个女的。

我知道那是阿宝。

夏天还没过完,高考的压力就已经到来,课业越来越紧,我索性开学的时候办了住校。

下了晚自习,我会去操场跑跑步。我习惯了这样一个人,默默地消化掉所有的情绪,比如喜欢阿宝这件事情。

400米的标准跑道,就在我跑第5圈的时候,草坪上传来了一个声音,哎呦喂,什么事这么想不开?

我愣了一下,停下来,是阿宝。

她站起身,拍拍屁股,走到我身边,还有劲儿么?再跑两圈?

那晚我差点跑残,到最后瘫坐在草坪上,汗水湿漉漉地沿着脸颊滴下来。阿宝大口喘着气,仰面躺在草坪上。

你怎么来了?我问。

阿宝笑了一下,我来晒晒月亮,她指着夜空说。

你还好么?这段时间在学校也没看见你,不上学啦?犹豫了一下,我还是问了出口。

上学啊,阿宝说,只不过不上课而已。没什么好不好的,日子总要往下过,我说不好,有别的选择么?阿宝反问道。

我无言以对。

你的脸怎么了?阿宝问。

没事,蚊子咬的。我说。

真丑,红的跟猴屁股似的.

滚….

第二天,我正在睡午觉,有同学过来带话,说学校门口有人找。

我出去一看,是阿宝,叼着根烟站在锁着的大门外,酷酷拽拽的样子。

给你,她看见我,递过来一包东西。

我打开一看,是一个半旧的蚊帐。

老子走了,阿宝挥了挥手,朝着不远处的摩托车走去。

从那以后,我们常常逃掉晚自习坐在操场的草坪上晒月亮。

杠子街的月光清清朗朗,不远处的湖面闪烁着碎钻一样的微光,两旁的篙草迎着晚风高低摇曳,我跟阿宝躺在草坪上,几乎能听到彼此的心跳。

阿宝,听说你又打架了。我说。

哪个狗日的嘴那么贱跟你说这些?阿宝说,一定是梅慧芳那个贱人,草,挨了打还不长记性。

我深深地吸了口气,为什么要去打人家?

阿宝面不改色地说,因为她是长舌妇,总是在老子背后说长道短,需要得到点儿教训。

我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只好沉默。

阿宝抬起头看看我的表情,忽然眉飞色舞地说,其实也没有怎么样,老子只是想把她丢进池塘里好好净化一下心灵,可是半路上她男朋友路过了。

剧情一下子发生了转折,我抬起头,问,然后呢?

然后贱人就向她的男朋友求救啊!

然后呢?

然后那个男的看到我们一群人在那里,就装作不认识贱人的样子走开了。

再然后呢?

再然后我就把贱人放啦,把那个男生丢到池塘里了。

阿宝得意地笑了。你看,其实我是个很讲道理的人,阿宝说,可是很多人不跟你讲道理呀,不仅不讲道理,还要用脏话骂你,那怎么办呢,我又懒得骂回去,只好打到她闭嘴。

其实,有些话不想听可以走开的。我默默地说。

阿宝瞅了我一眼,我不像你,我不想听,也不想走。

那一年的夏天,我如愿考上了北方的大学,离开了杠子街。

阿宝毫不意外地落了榜,要离校的那个晚上,我们最后一次在操场上晒月亮。

大连很远吧?阿宝说。

嗯,坐火车要一天一夜,我说。不过挺好,终于可以离开杠子街了。你呢,以后怎么打算?

我?阿宝说,就这么混着呗,混一天是一天,反正也没人管我。

你以后不要这么打打杀杀的了,这样很危险的。在学校打打闹闹就算了,我听说你跟社会上的人也有来往,还是小心一点吧。

没事,老子有人罩着。阿宝说。

那也不是长久之计啊,我说,总得学一门手艺,照顾好自己。

她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

我看着这个从小跟我一起长大的姑娘,忽然很想抱抱她。

上大学刚开始两年,我跟阿宝还通着信。我在信里跟她叙述我的生活,讲北方的冬天,外面下着铺天盖地的大雪,人们坐在屋子里热气腾腾地吃着火锅。讲我一个人站在路灯下,看着纷纷扬扬的大雪飘落进路灯里,如同镀上了细碎的星光。讲路边举着冰糖葫芦的姑娘,高高飞上天空的孔明灯,讲肥得爬不动的螃蟹和虾爬子,讲杠子街没有的海底公园和游乐场,这个城市跟我想象中的一样,因为陌生,所以格外和蔼可亲。

每一次叙说,我都十分兴奋,好像每一个字符都在跳跃,都在发出兴高采烈的邀请。

偶尔也会收到阿宝写在烟盒上的回信,跟我的长篇抒情不同,阿宝的句子言简意赅。

阿宝说,沈念,老子就是听了你的鬼话,才会跑去技校学烹饪,这他妈是什么破地方,老子一个舞刀弄枪的跑来抡大勺不说,还要时不时提防被老师摸大腿。

阿宝说,今天上铺的人说我妈的事不小心被我听见,老子抓着她的头发在地上拖过整条走廊。世界真小啊,看来我要去再远一点的地方才行。

阿宝说,草,上次打架被学校记过,差点开除。

阿宝说,为什么世界不能安静一点,为什么总有人在说话?

阿宝说,今天被打了,躺在地上的时候我忽然意识到,这里不是杠子街,我再也没办法让所有人闭嘴了。

我其实很想说,很想说阿宝你快点清醒快点长大吧,暴力无法成就一切更无力改变人心。

你没办法让所有人闭嘴,让世界安静,你只能自己戴上耳机或者选择离开。

当所有人都在窃窃私语的时候,你别固执地站在原地了好么?

我不知道阿宝看没看到这些话,总之从那以后很长的一段时间,我们失去了音讯。

冬天快过完的时候,我收到许久未联系的阿宝的电话。

她大声说,沈念,你猜我在哪里?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见她说算了你这么无趣一定猜不到我在去西藏的路上。

我疑惑地说,你去西藏净化心灵了?

阿宝说,没有,净化心灵的人太多了,所以我在路边跟朋友合伙开了家饭店。

阿宝说,快,你这个文艺青年,赶紧帮我想想怎么宣传才能骗到路过文青的钱。

阿宝说,你知道么,现在文艺青年的钱真好赚啊,我他妈连土豆丝都切不匀,他们都能吃出来西藏特有的豪放感。

阿宝说,那些年,谢谢你,沈念。

我知道,阿宝真的走出来了。

我偶尔会想起杠子街的那个晚上,漫长的拥抱后。

我在心里一直说,阿宝,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走?

可不知道为什么,我却一直没能说出口。喜不喜欢,跟在不在一起,其实是两码事,是不是?

那天晚上的夜空格外好看,整个银河垂落下来,山川和田野都沉默相向,阿宝的眼睛亮晶晶的。

她静静地看着天空,忽然说,沈念,你到了北方,一定再看不到这么好看的月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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