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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生活·菜市

菜市在两条街外的十字路口,离住的地方不远。每天早晨我坐车穿过青年沟路去上班,下班的时候,因为白天坐得太久,就很想走回去。这是一条大约两公里长的直路,因为窄,路上的车并不多,两边种满白蜡树(一种洋白蜡),冠盖倾覆,把街心也都遮住。菜市在下班路上的中点,走到这里,再走十五分钟,就到屋里了。

我因此常在下班路上顺便买菜,虽是称它为‌‌“菜市‌‌”,其实并不露天,而是在负一楼。楼上是一个四五层的小商品市场,各家零零碎碎卖一点东西,却又好像无所不有,每天许多人来往进出。菜市里也分两个区域,外首迎面一家小摊,长年卖卤好的鸭脖、鸡爪、熟毛豆、带壳花生。鸭脖煮得红兮兮的。再是一个卖各样酱菜的玻璃柜。然后是几家卖葱油饼、面条、饺皮、烧鸡、卤肉的摊子。卖水果与卖五谷鸡蛋的摊位独大,居在正中。我径直往里走,走进卖菜的区域,左边是卖牛羊肉与水产,右边卖的才是菜蔬。七八头十家摊子,每一块摊台上都碧色油油,细看去却都没有什么区别,绿的是青菜、空心菜、油麦菜、豆角、蒜苗之属,再加一些西红柿、土豆、山药、辣椒、香菇、金针菇之类的东西。

四季也都不有什么变化,变化是零星的点缀。春天有香椿头,有笋。香椿才上市时颇为金贵,紫红的小把,稻草掐成束,价钱以两计。卖笋的摊子多一些,有两三家,菜场里面有一家专卖别家不太常见的菜,因此常常去。笋其实从冬天就卖起了,胖尖的冬笋,包着土黄的竹根色调的竹衣。很少买冬笋,一是怕贵,没有问过价钱,二是从前没有做过,有些无从下手的意思。后来春天来了,冬笋的个头逐渐大起来,也就买过一两次做腌笃鲜,用家里带来的腊肉同炖。自然也是对了菜谱草草炮制,形色与味道上都不突出。春笋较冬笋细长,大约是斑竹的笋子,竹衣深褐,常常十分肥壮,使人舍不得。北京春日的严寒依旧漫长,做油焖笋十分合适。春笋切滚刀块,入水焯熟沥干。从家里带来的香肠,切片略炒,下笋块,加黄酒、生抽、糖,翻炒均匀。加小碗开水,小火焖五六分钟,再大火略为翻炒出锅。油焖笋的味道很鲜。

嫩姜上市的时候,做过一回腌生姜。称了一斤生姜,回来刮去外皮,掰成小段,盐腌几个小时,然后淘洗干净,放太阳下晒。一面煮调味汁,大半碗醋,并大半碗水,入锅同煮,水开时加几勺糖、适量盐,关火晾凉。两个小时后,将晒好的生姜和凉醋放入已洗净晾干的玻璃坛子里,盖上坛盖,盖沿注上清水。这生姜到晚上便可以吃,味道酸甜,而有生姜的脆和清气。一斤生姜很快吃完了。

秋天有新上市的玉米,味道鲜甜,炖排骨汤很好。我在南方时,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玉米。冬天好吃的是新鲜的大头菜,也即榨菜根块,颜色碧绿,圆圆一团如拳头大小,周身长满疙瘩。这样的大头菜挑周正的买两个回来,洗净切片清炒,味道清脆而微苦,很能下饭。但令人欢喜的也只这几样,多数时候,仍是从菜摊这头走到那头,再从那头走回这头,卖菜的人招呼:‌‌“要吃什么?来点空心菜?‌‌”听了不好意思地站住了,对着一长堆的菜逡巡几眼,仍然摇摇头走了。从前还有一家卖山芋梗,夏天买来掐段清炒,嚼之有声,是很清美的菜。今年一再地等,始终不见,终于跑去问老板,答说:‌‌“买的人少,卖不掉,不卖了。‌‌”如果求更多一点的南方风物,如芦蒿,是绝无仅有了。芦蒿初春时偶尔有卖,细小伶仃的几根,已经掐净了叶子和头根,装在透气的塑料袋里,显得又可怜又珍贵。我因此常常怀念南京的菜场,有时冬天陪妈妈去买菜,芦蒿都装在半人高的蛇皮袋里,有人要称,就抓一大把出来,杆子极为青翠肥壮。芦蒿据说是炒臭干子最好,南京臭干子并不常见,清炒也很好。因为想得真切,我对南京菜场的印象,渐渐便只剩下这一个卖芦蒿的场景了。

南方小一点的城市的菜市往往更有趣味,虽世界早已大同,地方的特色到底还留存一些,未曾失却。越是民俗丰富的地方,越是如此。今年春天曾去屯溪,这是皖南的山区,除却有名的黄山与宏村外,老县城是一个很安静的地方,落过雨后尤其静缓。正值清明,坐车从山间经过,常常可见枯黄的斑茅草间一丛一丛映山红,一闪而过。临走前一天,朋友的妈妈为了让我带一点东西走,带我去菜场看。到处是卖新鲜的蕨菜与水蕨(与蕨菜长得很像,但生在水边),小笋子,当地的豆腐干。安徽的豆腐干有名,小笋子则是春来山上野生的水竹、木竹笋,也唯因靠山,才有这样当季的新鲜笋子来卖了。在宏村街边,也见到老人卖当地的莴笋,砍来放在菜篮子里,很想买几根带回来清炒。这莴笋个头不大,去皮后一些白丝也不见,青脆如同碧玉,不同于北京的菜市所卖的大莴笋。北京的莴笋不知是什么品种,大,而且质粗,削过皮的茎上再怎么削都还有白丝,颜色也淡。不知道为什么,这莴笋炒起来总有些发酸。

这菜场年节时也不大有应时的风物卖,如三月三的荠菜花,端午的艾与菖蒲。有意思些的多还是在菜场外。不见城管的时候,早晨和傍晚,附近的十字路口有常有卖菜与水果的小摊在。卖水果的都骑着三轮车,卖菜的因陋就简,东西就铺在一张蛇皮袋上卖。常见的瓜果,茄子,豆角。这里常能买到很便宜的菜,两块钱一堆的青苋菜,向晚时十块钱五斤的玉米。夏天偶尔有人卖莲蓬与荷叶,大张的荷叶,很圆整。早晨坐在公交车上看到,不知那荷叶被谁人买去,心里很爱慕。据说有卖荷花的,可惜未曾见过,唯一一次,是遇见一对已卖完了要回家的爷孙。爷爷骑着三轮车,小孩子蜷坐在车斗里,脚边一束荷花苞。其中一枝花梗弯折了,花垂下来,花瓣已微微散落了。秋天有人卖新鲜的葵花子盘,青青的,露出整齐的黑色的瓜子屁股。葵花子盘都很大,堆在三轮车上,一个摞一个。没有买过,却喜欢看,也喜欢看人围着挑选。有一天桌上忽然被同事丢了一个,摘几颗来吃,有湿乎乎的水气。花盘背面毛刺刺的。

院子里也有两家菜摊,在同一条路上,相隔数十步而已。如同所有做生意的那样,一家生意很好,一家生意不好。生意不好的那家还离人们的住房近一点。没人清楚最初究竟是因为什么,而使两家的生意有了如此悬殊的差别。生意差的那家老板坐在电子秤前,他坐得离门口很近,却从不抬头,总是低头看他的手机。手机上一个网络小说。好像外面纷繁的人事全与他无关,也许只是怕看见拎菜的人从他眼前经过吧。有时我做菜,临时缺点什么,或者看他店里样子太冷清,才去买一个西红柿、一个土豆,或一把青菜。这时他把头从手机上抬起来,关切而殷勤地给我称菜,临了用一种异常温柔的声调对跨出门槛的我说:‌‌“小心。‌‌”

而生意好的那家作风便大不同。他们的生意太好了,早晚任何时候去,买东西的人总是在排队。其实菜架上的菜蔬无非也只有那几种,但因为卖得快,胜在量大而新鲜。他们的房子比前面那家大一倍,卖的水果要多很多。他们的人也多,似乎是两家兄弟,女人们负责称菜算钱,男人则是进货,此外便待在店外面,看见有人要称水果,便告诉他价钱。女人们都极利索,算钱极快,且记得住每个人的菜钱。夏天每天清早,他们把一筐一筐的青菜、豆角、毛豆、扁豆,都倒在门口任人去买。到晚上七八点,剩下一点菜脚子,有时就便宜卖给附近的保安或者老年。这房子正面的卷闸门内都是玻璃,冬天整面挂上棉被,夏天则撤去玻璃,最大限度地让买菜的人一览无余,因此无论什么时候看起来,都很兴旺的样子,这大约也是他们生意好的原因吧。

我去院子里买菜,多数时候也是去这家,出于一种从众的心理。但经过那家生意不好的店门口,有时会怀了一种莫名的、淡淡的愧疚,因此离得远远的,怕被那老板看到。好在他总是低头看他的手机。买了几棵青菜、几朵香菇、两根丝瓜,回去了。看本地人买菜也是很好玩的事。常常见到年龄大的人来买茴香。茴香放在老板娘的脚下,‌‌“哎,来半斤,半斤就成,回去包饺子。‌‌”夏天店里常常卖一种白色的看起来很老的扁豆,隔壁的北京女孩喜欢买来焖。她的锅坏了,就用一只很大的电饭锅内胆放在液化气上烧,扁豆洗净掐段,加酱油和盐慢慢焖熟了吃。她说好吃。她们叫这种扁豆‌‌“白不老‌‌”。

有一天想吃虾子,网上搜了菜谱,走去菜场买。要用到西红柿,在路边的小摊上拿了一个,问多少钱,卖菜的女人正忙着给一个买了一袋的女人称重,说,一个太少了,不要钱了。很不好意思,给了五毛钱,她又塞了我一个。很喜悦地拿着去菜场。经过小商品市场外的广场。夏天,这里搭了好几家简易的小棚子,连成一排,卖烧烤、啤酒,炒一点简单的饭菜,旁边摆十几张白色塑料桌椅。每次买菜时经过,都要感慨,太热闹。穿拖鞋与短裤的男女,架着腿坐在桌边,等卖啤酒的小姑娘给他们上一扎冰啤酒。桌上除了烧烤以外,一碟盐水毛豆,一碟盐水花生。烤鱿鱼的气味太香,滋滋作响。炒菜人的锅勺打在锅上,也丁丁当当的。再是卖凉皮的摊子,这摊子到冬天时便卖糖葫芦。买凉皮的也多是女孩子,立在玻璃柜前,看他飞快地把凉皮拌好,装在小圆盒里。

去买虾子。虾都是死的。卖水货的小伙子向我兜售小一点的那堆,我看不出新鲜与否,就随便买了一点。再买两根丝瓜。回到地面,卖西红柿的三轮车还在,卖玉米的人赶了驴车过来。等红灯的时候,忽然心里一软,觉得黄昏可亲。滚滚的车流里过马路,继续往前走。这条路上班的日子我天天走,走得极熟了。除了菜场,一路仍有两三个菜摊和水果摊。最便宜的那个菜摊颇大,卖的菜不如菜场的青嫩,好在价格便宜。土豆、茄子、毛芋,都一堆一堆堆在地上。冬天常有大竹篓立在路边,卖品相粗糙的梨、苹果,似是本地所种,使人感觉亲切。桃子上市时,大颗脆桃排在塑料筐中,用新鲜桃叶垫着,雨天过后,望去极鲜艳。一个小孩子坐在大红澡盆里,他的妈妈扭着给他洗澡。夕阳的空气温热,栅栏上的黄瓜开出黄色小花,已经结小黄瓜了。住在半地下室的女孩子走出来,往栅栏边拉的绳子上晾她的黑色胸衣。水一滴一滴。字画店的女人支一张小桌子,在门口用电磁炉炒菜。热油溅出来,她微微偏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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