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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语到底优雅不优雅

大学里闲来无事,乱七八糟的外国语念过几种,甚至还学过人造语言世界语(Esperanto)。多年不用,忘了不少,不过基于工作以来的实际经验看,忘了更好,脑子里记太多东西不好,好像一个跑马场,各种马都放进去,结果哪一匹也跑不快。因为要说实用,还就是英语,英语念好了别的狗屁语言一个字不认识,也能畅行世界。不管某些人(特别是高卢公鸡法国佬)承认不承认,如今的世界就是英语称霸的世界。因此现如今,学习英语之外的外国语,与其是说学习一种技能,不如说是学习欣赏一种艺术——语言是人类文化的反映,思维的结晶,是一种非物质遗产,因此也可以说是一种艺术。许多语言,已经没有实用价值了,好比博物馆里摆的青铜器、陶器、瓷器,你拿回去煮肉装水肯定是不行的,但是摆在那里看看,却能品出许多趣味来。因此学习外国语,老想着是否实用不会带给你动力,而是应该认识到它能够启迪你的心智,开拓你的眼界,使得你眼前似乎突然打开了一扇窗户,理解了原来世界还能用这种方式来解读。

德语和法语是世界上的大语种,法语本身是联合国的语言,德语虽然不是,但是地位依旧重要,在欧洲许多国家是广泛通行的。因此闲来无事,比较一下这两种语言,并探究一下它们各自的独特之处,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法语和德语最大不同之处是,人们通常认为法语是一种优雅、精致的语言,在十八、十九世纪,乃至二十世纪初,欧洲的外交官普遍是讲法语的,甚至历史上有很长一段时间英国的国王干脆不会讲英语,只会讲法语。如今法语没有这么高的地位了,但是习惯势力依旧存在,许多欧美人装酷的一种方式就是时不时蹦出几个法语单词,和咱们中国的假洋鬼子讲中文时不时蹦出几个英文的单词的感觉一样,觉得酷得很。

然而德语却没有这么好的运气,历史上似乎没有享受过这么高的地位,即便德国人自己也觉得不自信,总觉得自己的语言太生硬,好多德国歌手宁肯用英语唱歌,究其原因,就是德语唱歌实在不怎么好听。唯一的例外是唱国际歌,用德语唱起来慷慨激昂,胜过别的语言。事实上我觉得德语是世界上最适合训话或者发布命令的语言(听过希特勒演讲录音的人必有此深刻印象),正如意大利的西西里方言是最适合骂人的语言。更有甚者还有人评价德语听起来就像飞机上有人晕机,拿着呕吐袋干呕发出的声音。

法语到底优雅不优雅是一件见仁见智的事情,但是它的发音的确有那么一点特点,或者说好处。法语中很少有送气音,pa不读成‌‌“趴‌‌”,而是读成‌‌“巴‌‌”,因此面对面讲话吐沫星子不会喷人一脸。就这一点来言我们中文也比不上,不信大家读一下‌‌“喷(pen)‌‌”这个字,肯定会喷人一脸吐沫,法国人把喷读成‌‌“奔‌‌”,有效地解决了这一难题。

或许有人会问,pa读成了‌‌“巴‌‌”,那ba又怎么读呢,答案是:还是‌‌“巴‌‌”。这就怪了,都读‌‌“巴‌‌”,怎把这两个音分开呢?事实上,这两个音我们中国人听起来都是‌‌“巴‌‌”,但是实际上是有区别的,读pa时,嘴巴紧闭,但是不震动声带,然后猛然张嘴发音,听到的是清脆利落的‌‌“巴‌‌”,发音的特点按我的总结叫做‌‌“此时无声胜有声‌‌”。读ba时,嘴巴紧闭,声带开始震动,然后张嘴发音,听到的是有点低沉浑浊的‌‌“巴‌‌”,按我的说法这叫做‌‌“未成曲调先有情‌‌”。用语言学术语来讲,前一个‌‌“巴‌‌”是清音,是不带音的(voiceless),后一个‌‌“巴‌‌”是浊音,要带音(voiced)。这是个复杂的语音学问题,此处不再多讲了,十几页纸写不完。讲中文普通话的人没有清音和浊音的概念,打破头也想不明白,听不出区别,还是别费这个脑子了。讲上海话、苏州话的人琢磨一下也许能理解这个道理。

德语和法语中,‌‌“r‌‌”都要发颤音,这个颤音不像我们的维吾尔大叔或是俄国老毛子,用舌尖一弹就嘟噜出来,听的人心里痒了吧唧的,估计成语‌‌“心痒难搔‌‌”就是听多了俄国人讲话的哪位大仙发明的。德语和法语的颤音都要用小舌来发,小舌在哪里?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这是个看不见也摸不着神秘的器官。发音方法倒是很简单,大家每天早晨都会被迫练习一遍,就是刷完牙,含着一口水,仰着头漱口时的那个声音,‌‌“he~~he~~he~~‌‌”,这就是中国人打死也学不会,语言学上称为‌‌“小舌颤音‌‌”的那个奇妙而又奇怪的音。

实际上从前德国人也是用舌尖发这个音的,后来听见法国人用小舌发音,觉得时髦,一来二去也跟着学会了。其实这根本就是法国人的坏毛病,德国人好坏不变跟着瞎学,好像是开埠前的中国裁缝,比照着洋人的旧西装学做衣服,把人家的补丁也照旧做上。时间长了,臭豆腐吃成香的了,反而成了标准发音。现在只有奥地利的农民才用舌尖打嘟噜,讲标准高地德语的人听起来,就觉得土得掉渣。

法国人发音上还有一个坏毛病是h不发音,学说英语也是这样,他给你打电话说不出hello,张嘴就是allo。一个法国人想去酒店hotel,一定读成otel,想去医院hospital,则读成ospital,天很热hot,嘿嘿,那叫ot,听得人一头雾水。再加上法语发音还有一个习惯是词尾的辅音一般不发音,呼和浩特(Hohhot)让法国人读来听听,就是‌‌“o‌‌”‌‌“o‌‌”的声音,活像叫床声,奶奶的,什么玩意儿。

法语的鼻音也很滑稽,喜欢的人可以说很性感,不喜欢的人可以说鼻涕没擤干净,没有定论。不过法语的元音丰富是有目共睹的,中国的方言里只有苏州话可以与之媲美。元音丰富的语言,怎么说都不会太难听。

德语和法语的发音虽然有这么多奇奇怪怪的地方,但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是不需要音标,字母组合和其读音是有规律可循的,掌握了发音规则,看到一个词自然就能念出来,这一点,英语是望尘莫及。顺便说一句,许多人以为学好国际音标就能发出正确的声音,大谬不然,国际音标其实发明没有多少年,创制的初衷是为了方便语音学研究,并不是为了辅助学习外语,许多语言的音用国际音标是很难表达出来的。我见到的最荒谬的事情就是学习国际音标时对着镜子对口型了,即便一个人把口型对得再准,也不能保证这个音是准确的,何况发音还需要舌头的辅助,舌位略有变化,发音即有不同,这些地方,一面小镜子能够照出来么?事实上发音全靠模仿,听多了熟能生巧,不会也会了。

英语学得好的人打开一本法文书会觉得很亲切,里面的句子虽然读不懂,很多单词倒是此曾相识。事实是,许多英语中的单词就是从法语原封不动或略加改动后抄过来的,当然看着熟悉。德文则不然,单词长得吓人,看起来也很陌生。都说德语和英语是最近似的语言,可是光从外表上看,可真看不出来。不过德语的名词有一个优点,开头第一个字母一定大些,很好分辨。凡事有利必有弊,缺点是用电脑打德文,大写锁定键总是第一个用坏。

法语和德语的名词,和英语有一个最大的区别,就是有性别之分,法语分阳性和阴性,德语更狠,分阴、阳、中三个性别,并且这种区分是语法上的区别,和生理上的性别没有联系,举一个最简单的例子,在德语中一个女孩子是中性的,但是一只萝卜却是阴性的,用常理去思考,根本想不通,只会越琢磨越糊涂。因此用德语哪怕造几个简单的句子,看起来也会啼笑皆非:

格雷琴:‌‌“维廉,萝卜在哪儿呢?‌‌”

维廉:‌‌“她在厨房呢。‌‌”

格雷琴:‌‌“那位才华横溢,美丽大方的英国女子在哪儿呢?‌‌”

维廉:‌‌“它去听歌剧了。‌‌”

德语的名次还分四个格,相应的形容词也要跟着变化,针对单数和复数时也要同时改变,因此英语中的‌‌“我的好朋友(my good friend)‌‌”这么简单的一个词组,在德语中会有八种不同的表达方法,而且八种表达方法大同小异,看起来眼花缭乱,要想顺利的找对一种说出来,简直比在香港的跑马场里从八匹马中拉出一匹最快的马要难得多,依我看根本就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到目前为止我还没说到这两种语言的动词变位,并且这个问题我也不打算多说了,这是一本厚厚的语法书都探讨不完的问题。简单地讲,就是变着法子地折磨动词,把一个很简单动词塞进语法的万花筒里,然后颠三倒四地变出无穷无尽的形式来。在我们中文里动词永远只有一个形式,英文也不过是单数第三人称、过去式、过去分词几种寥寥无几的变化,可是法语和德语呢?他们玩出的花样简直超出了人的想象,使你怀疑他们语言的创始人简直就是虐待狂的化身,在牙痛病剧烈发作的一个夜晚发明了这些语法规则。总之,用这两种语言无论说话还是写东西,总感觉前有狼后有虎,动辄得咎,小心翼翼仍旧错误百出,想写出一句完全正确的句子那简直是神话。回过头再看看我们的汉语,如此简洁明了的语法,省了我们多少工夫,对自己的老祖宗不禁要顶礼膜拜,感激涕零啊,这时候要是发明汉语的人从历史长河里神灵显现,出现在大家面前,我们这些后生小子简直有匍匐于地,高呼我主圣明的冲动。

德国人除了用动词变位折磨动词外,还有一个高招,就是偏偏把最重要的动词放在句子尾巴上,居心甚不可问。因此给德国人做翻译的人往往要紧张的得胃绞痛,主人已经开篇讲了一段话了,客人也支棱着耳朵听着,偏偏翻译张不开嘴,为什么?‌‌“我在等那个动词出来!‌‌”德国人这种对动词的肆意折磨,连大名鼎鼎的英国侦探侦探歇洛克·福尔摩斯也看不下去,在柯南·道尔的《波西米亚丑闻》这篇小说里,福尔摩斯有一句名言就是:‌‌“只有德国人对动词才这么粗鲁(It is the German who is so uncourteous to his verbs)!‌‌”美国作家马克﹒吐温对此也有一个形象的描述:‌‌“当一个文绉绉的德国人一头钻进一个句子时,你就不会再见到他,直到他从大西洋的另一头钻出来,嘴里含着他的动词(Whenever the literary German dives into a sentence,that is the last you are going to see of him till he emerges on the other side of the Atlantic with his Verb in his mouth)。‌‌”

此外法语的数字表达方式也值得说一说。据我所知,有些人从学念数字开始学法语,本以为能走一条捷径,锻炼一下语感,结果念不到100就和这门听起来很浪漫,实际上很霸蛮的语言告别了。为什么?法国人个个都是数学家,他们说79要说成60+10+9。可是,你以为80该是60+20?错了,法国人不光会加法,还会乘法,所以80要说成4x20(quatre-vingts)。到了说99,那就要用得上三则运算了:4x20+10+9(quatre-vingt-dix-neuf)。念到了这个数字不把法语书一脚踢开的人基本上算是神人了。

有意思的是,这两种语言虽有不少不合理之处,但能却成为数亿人的母语,在人类文明史上做出过重大贡献,因此自然有其存在和延续的合理之处。那么,它们的优势在哪儿呢?

法语的优势据说是精密。几个世纪以来,法文之所以一直是世界外交界主要语言之一,就是因为法文可以精确地表达外交官所欲表达的细微的意蕴。用法文写成的协议、合同、公约,想找出点纰漏玩点文字游戏可不容易。

德语最大的特点是反映了人类思维的复杂性和多样性。还是马克﹒吐温的一段评论最精当:‌‌“德国报纸上一个平平常常的句子都是一件无比卓越和使人印象深刻的珍品。它能占据一个通栏的四分之一的版面,其中包含所有的十大词类。整句词序交错、混杂,前后倒置,那些层层叠叠的复合词在任何词典里都找不到,还涉及到十多个不同的主语,从句里面有从句,大句里面套小句;主句里面含子句,最后出现两个主要的句子,其中一个放在这堂皇句子的第一行,另一个放在最后一行的中间,跟随其后的才是那个动词,然后你才第一次明白那位写作者在说些什么:在那个动词的后面—就我的理解,仅仅是为了装饰—写作者堆上了有、是、曾是……等诸如此类的词,至此,这个不朽的成品就告成了。‌‌”这样的句法结构对学习德语的外国人当然是一个噩梦,但是你不能不承认,这是人类复杂思维在语言上一种具体而微的体现,引用徐迟的语言,‌‌“是人类思维的花朵,是空谷幽兰、高寒杜鹃、老林中的人参、冰山上的雪莲、绝顶上的灵芝、抽象思维的牡丹。‌‌”我强烈相信,德国之所以出了这多哲学家、科学家,和这种语言是有极大关系的,这是一种能用来思考极其复杂的理论或事物,探索宇宙终极奥秘的语言,爱因斯坦的母语如果不是德语,他能不能发现相对论,还真是一件两可之间的事情。

相比之下,我们的中文的确是一种过分诗化的语言了,随便二十个简单的汉字,就能描绘出一幅优美的风景画:‌‌“云来山更佳,云去山如画;山因云晦明,云共山高下。‌‌”这样的意境,无论是英语、法语还是德语,还是任何其他西方语言,都无法用几十个词精炼地描写出来。然而,论到固有的逻辑性和表达抽象思维的能力,中文就有点相形见绌了。常读古书的人知道,要作辞赋散文,四六句是最好的结构,抑扬顿挫,铿锵激越,有着无穷无尽的音乐美,但是这样的短气(short-winded)的结构能表达出深奥的概念和哲理吗?值得怀疑,看看电视里大多数人接受采访的表现就可以知道,使用中文的人很难连贯并富有逻辑性地讲清楚一件较为复杂的事情,往往滔滔不绝讲了半天,只给人留下了支离破,东一榔头西一锤的印象,固然国人的教育水平难辞其咎,但是中文内在的缺陷,恐怕也是重要的原因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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