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这里

南方奥德赛

十岁那年秋天,每个周末我都与大我三岁的姐姐去市里看父亲。

那年父亲重病,住在乐山专区医院,妈妈在医院守他。姐姐住五通桥竹职中,我住牛华镇外婆家。

当时五通到乐山只有8路公交车,破旧得像是用死人指甲造成。每到周六下午,姐姐就骑着飞鸽自行车慌忙火起从桥中赶回竹职中,简单收拾一下,步行穿过跃进街,拐进一条青石板小巷,巷子尽头就是8路汽车站。

姐姐还在等车时,我已从外婆家走出,在炭坝市翘首等待。我会凝神注目开来的每一部公共汽车,直到姐姐从车内探出头,向我招手,我就上车。

8路车总是异常拥挤,有时姐姐不得不挤下车,把我抽上车后,她再上去。有次公交车夹住她半个身子,门都关不上,还往前开。我们大声叫嚷,司机才开门放姐姐进来。

那时213国道还在修建中,公交车走的是老路,一条盘山公路。道路很窄,错车时人们可以摘下对面车上人的帽子。‌‌“头手不能伸出窗外‌‌”是姐姐告诉我的人生第一戒条。据说有顽皮小孩把头伸出窗子,结果错车时把脑袋弄掉了。

不过公路看上去远没那么残忍。它像手指一样灵活地穿过群山,更准确说是穿过一座座丘陵。丘陵不是山,是山的膝盖。我们就在山的膝盖上一颠一颠往前走,看秋叶一掷千金飞向泥土,看河流热泪盈眶划过黄昏。

我喜欢坐公共汽车,因为我喜欢看移动的山、树与河。它们在动的时候是有生命的,一旦车停下来,它们就呆若木鸡。但我真正喜欢坐车的原因,是它可以带我回家。爸爸妈妈还有姐姐都在的地方,才是我的家。

为省两毛钱,姐姐会让我逃票,若被抓住,那就补票。可是有一次,我被售票员抓住,问:‌‌“谁家的孩子呀,怎么不买票‌‌”?姐姐却怎么也不吭声。售票员要司机停车,赶我下车。我使劲扯姐姐衣角,她才赶紧给我补票。原来姐姐太累,站在车上睡着了。

我们应当在乐山城里的新村下车。妈妈提醒姐姐,‌‌“不要在旧大桥那个不打针不吃药驱除蛔虫的广告牌下,要在广告牌过后的那站下‌‌”。于是姐姐一看到那个不打针不吃药的广告牌就紧张,不知道是否该下,有时脑袋一炸,就带我下车了。

下错车问题也不大,走几百米就是新村,但姐姐每次下错车后,又带我走错方向,绕乐山城大半再到新村,至少多走五、六公里。

开始我还愿意走,听‌‌“我的心,在等待,永远在等待‌‌”一类从服装店里飘出的流行歌曲,看城市里各种新鲜的东西,小汽车、霓虹灯、宾馆、时髦女郎……走上一小时后我就不干了,用手挠街边花园的栏杆,越走越慢,直到紧拽栏杆,耍赖不走。

姐姐讲道理是没用的,我一听她讲道理就使性子,把大颗大颗的眼泪砸到花坛上,有时还倒硬人,直邦邦倒在地上休克,姐姐猛掐我人中,我才醒来。

姐姐只好去街边小店给我买金币巧克力。金色锡箔纸包装的巧克力,印有金币徽记,是我的最爱。两毛钱买小号的,五毛钱买大号的。我一般舍不得咬,用舔。小号的可以舔半个小时,大号的可以舔一个小时。

舔光巧克力,我会把糖纸收好,没事时掏出来耍。只要糖纸还在,姐姐就在,爸爸妈妈也很快都在了。

到医院,一起吃盒饭。一元钱一份,我们四个人打伙吃两份。晚上去陕西街大伯家住,我睡沙发,姐姐睡地铺。

周日下午坐车回去,我在牛华下,姐姐则坐到终点站,在夜色中穿过小巷,拐入跃进街,回到竹职中。

老路经常上演史诗般的堵车,一堵就是好几个小时。有次返程遇到堵车,我们坐的车调头回乐山,乘客坐另一部车去五通。车上人多嘴杂,姐姐没搞清状况,说跟着售票员准没错。结果车往乐山城开,姐姐着急,大叫停车,拉着我就下了车。

天快黑了,站在寂静山岭,车流缓缓掠过我们。月亮像巨人的独眼一样悬在半空,月光洒在我们身上就像诅咒的唾沫。

我们往前走了一会,天黑尽了。夜风像心术不正的老人一样吹着我们。姐姐紧紧拉住我的手,快要哭出来,却还不断安慰我,说下次给我买金币巧克力补偿。

我们高一脚低一脚走着,农舍越来越少,树木也沉沉睡去。姐姐停下来,冲每一辆驶过的车招手。终于有辆卡车停下,问姐姐情况,然后让我们上车。我一上车就睡着了。半梦半醒中,到了外婆家门口,姐姐送我进去,又坐那卡车继续回五通。

姐姐叫宋石莲,因为爸妈恋爱了十年才结婚。恋爱时他们是民办教师,有了姐姐后才转正。我本来叫宋实难,因为爸妈觉得带我们实在艰难,后来三伯说这个名字太倒霉,才改成了宋石男,像石头一样坚强的男子汉。

小时候我和爸妈一起睡的大木床上,有爸爸手绘的兰花和莲花,找木匠上漆上色,很是漂亮。妈妈说兰花就是石男儿,莲花就是莲妹儿。

父亲有先天性心脏病,嘴唇和指甲都是深紫色,先后在北京、西安等地求医都未能治愈。他还是少年时,就有医生宣判说他活不过40岁。如今,那位医生已去世多年,而父亲都满71岁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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