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这里

你所在的城市好玩吗?

巴黎,回来的人只说购物中心、香水皮革。很少有人说,那是一个很好玩的城市,简直玩疯了。无边无际的玩场,满城的露天咖啡馆,画廊、剧院、电影院、小店、古玩店、鲜花店……人们仿佛只是在尽情地享受生活,这是一个生活之城。我随便与咖啡馆里的一位女士攀谈,哦,她是马达加斯加来的,正在写剧本。我遇到一个祖传三代的铁匠,他的作品前面标着,这把刀打造所需时间是8小时34分钟。巴黎每周出版一本刊物,上面全是各式各样的电影、音乐、戏剧、新书发布会、诗歌朗诵会、摇滚音乐会、画展、跳蚤市场、书店的广告,有人告诉我,每个夜晚,巴黎同时有数百个新创作的戏剧在上演。

我又去了纽约,也是如此,人们在市中心巨大的露天公园里晒太阳,听音乐。阿姆斯特丹,也是如此,人们在排长队看马蒂斯的回顾展。美国最著名的杂志,叫做《生活》。《巴黎竞赛报》,从第一页到最后一页,都在告诉人们,生活!生活!生活!就像中国宋代,明清的某些年代,生活,好玩,似乎成了社会的惟一方向。乾隆是中国最喜欢玩的皇帝,三次出巡,玩遍江南。

人们涌向城市去,那倒还不仅仅是入市。古代,人们入市,然后‌‌“买鱼人散‌‌”,回家,睡觉。城市是比乡村更丰富多彩的地方,城市比乡村更好玩,‌‌“锦城丝管日纷纷,半入江风半入云‌‌”。城市精神生活的场所更丰富,无边无际的玩场,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人们在城市里不仅仅是入市,也在那里过日子。过日子,哪里都可以过,乡村可以过,荒山野地可以过,但只有城市过日子最丰富最好玩。看看《红楼梦》描写的中国古代城市生活,看看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或者张岱们的散文,或者刘侗的《帝京景物略》,就知道古代中国城市之好玩,简直到了玩物丧志的地步。

玩的本义,并非20世纪以来那种负面的意思。‌‌“文革‌‌”时代,玩是禁止的。革命才是正事,谁敢玩?不准玩一直暗中影响着中国世界。而人生,正在于好玩,中国之文化,不外乎就是如何令人生好玩,入世而不是基督教般的出世。玩,玩古知今,特可宝爱。《颜氏家训•杂艺》玩的古义,就是弄玉。玩字,由元和玉组成。‌‌“玉,石之美者,有五德。润泽以温,仁之方。‌‌”(《说文解字》)‌‌“元者,为万物之本。‌‌”(《春秋繁露•重政》)元就是开始、太初、本源。玉,就是石头中的石头,大地精华,它们超越了普遍石头的平庸,把玩这些石头,可以使人觉悟到生命的本真、觉悟到超越性的永恒。在玩中回到文明的起源,说得更高档些,就是在把玩中一次次追问‌‌“我是谁,从何处来,到何处去‌‌”。这种超越,在西方文化里一般是在教堂里面领悟,在中国,则是通过无用的玩,寓教于乐。‌‌“若夫白珩,先王之玩也。‌‌”(国语•楚语下)在中国,就是一只吃饭的碗,描上青花粉彩,寓教于吃。这样的碗使你吃饭不敢浪费,瞧瞧,大米饭是盛在什么样的碗里?大米被一只碗升华了,很神圣,就不必像基督徒那样进餐前先划十字了。

玩玉,可以令人意识到无的存在,从有的控制下得到升华。不以物喜,只有玩物,玩物,但不丧志。玩物丧志不是玩的错误,是玩过度了。中国文化所以喜欢这些无用的东西,好玩的东西,玉石啦、翡翠啦、花鸟虫鱼啦、兰花啦、书画啦……因为这是中国文明的明法。中国文化的形而上世界不仅仅在书斋里,更寓于日常生活世界,从一家人的中堂,从一套椅子的排列领悟天地国亲师,这就是中国文化。中堂在中国,那就是家庙。苏州园林,那是中国之玩、之教化的最高境界。我曾经说,苏州是中国的西斯廷大教堂。陆机在《豪士赋序》里说‌‌“心玩居常之安‌‌”,玩是安居乐业导致的精神升华,惶惶不可终日,谁会想玩?

昆明人有句从红楼梦时代传下来的古话,叫做玩场。指的是好吃好喝好在,活著有滋味有意义的地方。一个城市就是一个玩场。如果城市只是超市购物,银行取钱,害怕汽车喇叭,担心城管突袭……就不是玩场了,那是熬场。有人说别说得那么绝对,还是搞了一些玩场的,比如歌剧院。啊啊,中国特色,如果你不是达官贵人,能进去吗?而且,日常吗?可以天天玩吗?天天听歌剧那不得累死?那是西方人的玩场,中国最好玩的场须有庙会码头性质,适度的无序,随心所欲。我少年时代的昆明文庙,茶馆、少年宫、小人书店那是可以天天进去玩的地方,街道也是,不仅仅是些交通支线,你可以沿街没完没了地一直玩到倒下。我就在这些玩场中觉悟到君子之道。就算那些高档到只是撑个城市形象、地标的玩场,也是寥若晨星啊!城市建设,盖了那么多一点都不好玩、没法玩的商品房,请问,盖过几个书店、电影院、剧院、音乐厅、文庙、教堂、寺庙、集市、菜市场、图书馆、公园……在中国这个讲究寓教于乐的社会,这些地方大约应该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吧?

不好玩的城市隐藏着危险,普遍的空虚无聊,必将酿出多事之秋,因为郁闷须有出口。为什么一点小事就足以导致大动静,因为不好玩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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