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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25周年回顾(9):方政专访

方政

为纪念1989年的天安门民主运动和六四事件二十五周年,自由亚洲电台邀请当年的天安门民主运动参与者,讲述他们的亲身经历。在今天的节目里,本台记者林坪采访了在六四清晨为救他人,遭坦克碾压失去双腿的方政先生。

方政在1989年是北京体育学院理论系运动生物力学专业四年级学生,当时任系团支部书记,也是学生党员。方政回忆说,他当时和很多学生一样,是出于对胡耀邦的怀念和好感,参加到学潮中的,继而对当时中国社会的官倒、腐败等问题提出自己的看法,但这些诉求遭到中国官方的推诿,4.26社论把学运定性为“动乱”更激化了矛盾。

方政说,从5月19号戒严令发布以后,他基本上每天都在天安门广场。6月3号晚上,方政和其他几千名学生继续在天安门广场静坐。

“其实当时,我们也有一个非常朴素的想法,就是几百万的北京市民在堵军车,在保卫广场,那么广场就是一个象征,它是一个阵地,这是我们民众自己的一个广场,是我们民意的一个阵地,我们学生要守在这个阵地。我想,6月3号晚上,最后在广场的几千学生,大概跟我的想法一样,满怀着一种悲壮的心情。我记得大概在天黑之后,很多北京市民来跟我们纷纷告别,说你们在这儿,我们去路口,去外面,去阻拦军队来保卫广场。这很让人感动。其实大家后来也知道,北京市民付出的牺牲、流的血更多。他们在广场的外围、在路口作出很多牺牲,这些牺牲是为了阻拦军队对广场的围剿和镇压。相对来说,我们在广场的学生还算是幸运的,因为后来我知道,广场是相对安全的,伤亡最小的一个地方。直到早晨清场,我们被驱逐出广场,在那一刻,我依然还认为,我可能是安全的,不会有什么大的危险。直到我被驱散,离开广场的时候,我内心依然认为,我们是和平、理性、有秩序的学生,我们不应该受到这种野蛮、血腥的镇压。但是当我们走到六部口的时候,我在六部口遭遇坦克的这一幕,对我以前的很多想法是一种颠覆,因为它确实真实的发生在我身上。”

方政回忆说,6月4号凌晨6点左右,已经撤离天安门广场的学生队伍拐上西长安街走到六部口时,突然从人群背后射出许多毒气弹,在学生队伍中炸开,有一颗就在他身边爆炸,走在他身边的学妹,突然昏倒,他赶紧抱起学妹向路边转移,而此时一辆坦克快速由东向西向学生队伍冲来,方政奋力把学妹推向人行道边的护栏,而自己来不及躲开,双腿遭到坦克碾压、拖行。他挣脱坦克履带链条,滚到路边,昏迷过去,后被市民和学生送到积水潭医院抢救。医院对方政施行了双腿截肢手术,右大腿上部三分之一处高位截肢,左腿膝下5公分处截肢。

在医院醒来后,方政始终有一个解不开的心结:为什么6月4号清晨6点,已经占领了广场、已经清场完毕的军队的坦克,会在六部口向有秩序、和平撤离的学生队伍冲杀过来,造成学生的重大伤亡?

“这是我当时在医院醒来之后,心里一直化不开的一个结,也是一直想不通、问自己找不到答案的一个问题。我觉得这么多年了,大家都说,要真相,对于我个人的遭遇来说,六部口坦克袭击人就是我所要的最大的一个真相,是和我密切相关的一个真相。这个真相就是,为什么在那个时候,坦克会从我们身后,在占领了广场以后,从东向西,追杀学生?为什么会有这么一种举动?而且,当时的指挥官是谁呢?坦克的驾驶员是受到一个什么样的指令呢?他们为什么会作出这么一个行动?因为六四很大,北京也很大,参与的人很多,每个人都有追求真相的一个不同的看法,或者不同的细节。而对于我来说,我追求的真相就是我受伤的这个细节:六部口坦克,为什么会在那个时候追杀学生?因为他完全是面对着这么一个和平的、往前行走的学生队伍,从我们背后开过来,而且坦克非常快,在高速冲杀的同时,他投掷了毒气弹,导致很多学生根本就没办法躲闪。而且他直接占满了街道追杀学生。所以这个是我们必须要追究的问题,不管它多少年,25年还是多少年,这个追究,这个问责是一定要坚持。因为只有真相,才会有正义,这是第一步的。真相一天不明,死者不得安息,我们这些受伤害者不得平静。”

方政受伤住院期间,西城区公安分局对方政进行了调查备案,出院后,校方对他进行了长达8个月的清查。方政说,当时审查人员“循循善诱”,要他对被坦克碾压保持沉默,改口说是被军车或其他车辆压的,被方政拒绝。审查人员还常给方政播放王维林拦坦克的镜头,说坦克停下了没有碾压王维林,由此推断方政当时一定有暴力行为,才招致坦克的碾压。

“中国政府在六四镇压之后,最先想做的就是,不希望把这些真相让人们知道。在海外人们对王维林拦坦克是这么一种解读,它是一个象征,一个勇气的象征,我也觉得很好。可是,当时在89年之后,我在国内的时候,我也看这个画面,他们审查我,也让我去看这个镜头,是另外一种反面的,是以此来否定我,来掩盖他们的真实的六部口镇压的真相的一面。这是我真实的一个感受,我觉得这两组坦克和人的关系,我觉得真的能够比较全面反映整个六四镇压中的一些问题。一方面是军队的绝对的残酷和镇压,六部口坦克压人,在我身上我觉得是一个充分的暴露。另外一个,可能就是王维林拦坦克,当然也代表了北京市民的勇气。有的时候我在想,我真的想要知道,同时的这两个坦克里的驾驶员,我想知道他们现在在干什么,他们是谁,他们当时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况。为什么王维林面对的那个坦克的驾驶员,他停下来了,慢慢的停下来,甚至还钻出坦克和他讲了话。最后他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结局呢?他现在在哪里?他的结局什么样?其实我也挺想知道六部口压我的这辆坦克,当时他的驾驶员是谁?现在在哪里?他当时受到一个什么样的命令?我觉得这些都是可以去追究的。以后中国在民主转型中,或者是民众、政府的对抗中,这些也是普通民众一员的军人,他们在面对民众的时候,他们能否恪守一点枪口抬高1寸的道德,其实还是对今后中国很有意义的。”

方政遭坦克碾压受伤后,妹妹从外地到北京照顾他,靠做打字员的微薄收入,兄妹俩勉强度日。1992年3月,方政代表北京市参加了在广州举行的第三届全国残疾人运动会,并取得铁饼和标枪两项冠军,获两项远南(远东及南太平洋)地区最好成绩。1994年,方政本来要参加在北京举行的远东及南太平洋地区残疾人运动会,中国当局却因为他是六四事件的伤残者,取消了他的比赛资格。此后,方政无法参加任何体育赛事。中国公安部门一直把方政当作监控对象,使得许多公司不敢雇用他。方政自己尝试过多种谋生方法,例如开小卖部、办餐馆、画廊等,也难以维生。

2009年2月,经“人道中国”组织救援,方政携妻女抵达美国旧金山。后经多方帮助,方政安上了智能假肢,可以独立行走,还可以自己开车出行。回顾来美国后的生活,方政对所有帮助过他的人士表示感谢。

来美国到现在已经有5年了,真的是很感恩的,能够来到美国生活。我们一家人来的时候,是我和我太太带着一个8岁的女儿,现在我的二女儿已经两岁了,可能很快,今年六四之前,我们会有第三个孩子出生。我个人家庭的生活很平静,也很充实,很幸福。所以真的,在美国这几年应该是非常的好。对于我个人来说,我获得了更大的自由,不仅是我的思想言论上在这里有安全、自由的保障,同时,因为这边的设施,我在这边开车、到哪里去,我的行动,我用假肢可以做很多事,做各种各样的事,我个人获得了充分的自由。

方政说,比起还在国内的六四受害者,自己真的是很幸运,他也时常牵挂国内‘六四’受害者群体、良心犯和良心犯家属的困苦遭遇。

其实这么多年来,我也一直没有忘了对国内的关注,和对国内这些朋友的联系。我想,我们在海外的每个人,都有这种心愿,或者有这种责任,为中国的这种人权的改善,民主的进步,做出自己的一点点努力。所以,我到这边之后,这几年我也加入到一些这样的活动,现在我是人道中国的理事,也是他们的义工,在美国通过各种方式,对国内的一些需要救援的这些政治受害者、良心犯家属和六四的伤残人士,提供一定的人道救援的帮助。这是海外很多机构也在做的。同时,我还参加旧金山的中国民主教育基金会的活动,参加一些对中国的民主教育,和未来的民主转型,做一些推动性的一些工作吧。反正尽自己一点点微薄的力量,总之希望中国能够早一天六四能够平反,早一天中国能够有开启真正的政治民主化的一天吧。

方政认为,近年来,中国的人权状况恶化,更多异议人士被抓捕,受到更为残酷的打压。方政对习近平政府主动解决六四问题不抱乐观态度,但也不排除中共上层出于政治斗争需要,把六四事件归咎在某个人身上的可能性。

唯一有可能的就是,他们出于政治斗争的需要,为了保党,他在考虑采用什么形式保党,可能会把六四的责任归咎到某一个个人头上。比如说,现在纷纷在放风,李鹏家族可能是下一个特大老虎。随着这种以反腐下手,最后能不能给他在政治上给他归一个罪名,或者让他承担一定的政治责任,倒很难说。也许他们也在权衡,比如说最后查到李鹏家族,那最后六四镇压的这么一个政治责任,是不是要让李鹏个人来承担?其实我们当然知道,李鹏当然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如果让李鹏个人承担,《李鹏日记》中他也诉说了很多他的无奈和委屈,可能他也认为,这完全不是他个人的问题,这是一个体制的决定。但是,共产党其实历史上也用过很多次,最后把所有党的错误,作为一个时代的荒唐,最后归结到某些个人或者集团,让他们来承担,使得这个党永远是英明、伟大、光荣、正确,使这个党能延长他们的统治。能够换取民心,能够对未来有一个更好的能让他们去走下去。这也不排除这种可能性。

方政指出,六四事件多年来在国内被压制,被消音,这本身是不正常的。他希望,在六四25周年到来之际,更多中国民众能够勇于谈论六四,表达自己的看法。方政认为,当国内的民众都在追问六四事件真相的时候,对六四事件重新评价、问责和赔偿的时刻才会真正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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