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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世界只有我看得见

1

五一前的一个周末,我和朋友去四牌楼。在学校东门坐安铜线去。这是一辆城际公交,车上男女老少大都为生计奔波忙碌,眉宇间看不到生活的妥帖之处。这与南京是区内公交里大为不同。

之前我也在大行宫,鼓楼,玄武门附近坐过公交,坐公交是我了解和认知一个城市最好的方法。市区的公交车上多碰到满头花白的老太太们坐在老弱专座上,提着菜篮子,穿着小脚布鞋,一派神清气爽的样子。

上了安铜线公交车,我和我的朋友被扎扎实实挤在后门处,是的,我俩连上个台阶进入车厢的空间都没有。看着车门外一堆没挤上车的同学们倒也暗自庆幸。

天气燥热。车里这么多人像是大蒸笼里冒着热气的包子。太阳要把这一年的力都发出来。想来如果夸父还活着,必定会多生几个身强力壮的儿子一起追它。

安铜线公交车在路上扑腾,像是生活在没水的玻璃钢里的鲤鱼。造作不安。车里热闹非凡。

车子行至殷巷附近,终于闹哄哄的人群里炸开了锅。源于一个约莫三四十岁的矮胖妇女的一句南京口音:

‌‌“你这个卖票的就不能给找个位置坐吗,要你卖票你就只会收钱吗,你没看见我带个这么小的孩子吗?‌‌”穿着印花长袖衫的矮胖妇女抹着一脖子的汗,一手抓着要伸直胳膊才能够到栏杆,另一个手死死拉着一个小男孩。男孩大概五六岁的样子,看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糊在脸上。车厢的别处也还挤着几个比小男孩还矮小的孩子,脸都挤变形啦。

售票员收钱正收得火热,无暇理会。车上的人乘客也无动于衷。不插话不打扰,并且异常安静,像是等待着一场精彩话剧的演出。

‌‌“你没听到吗,我让你给找个位置坐,孩子都闷成这样了,你没听到吗。‌‌”车里继续沉默。

‌‌“你赚钱都赚疯了吗,车里这么挤,还不停进人,让你给孩子找个位置呢。‌‌”矮胖妇女,没说什么骂娘的脏话,但是这些话也是字字砍在头上。

‌‌“行啦,你不想坐下去!‌‌”司机一边吼,一边扑腾着公交车。

……

到了百家湖,我和朋友下车。真是松了一口气,不仅是身体上,更是心灵上是释放。

‌‌“真TM无语,那女的没看见别的地方也有小孩吗,人家都没事,就你的小孩有事。‌‌”朋友倒比我先开火。

‌‌“我在好奇为什么车上的人不让座。无动于衷的样子,实在是我的处境比那个小男孩还艰难。‌‌”我惋惜我没个座位让给那个孩子。

‌‌“你这种人就是奇葩,全车人都被无语到了你没看到吗。要是我也不会让座,谁会给那么大的孩子让座,我那么大的时候都能自己追着公交车跑了!‌‌”朋友依旧不依不饶。

‌‌“可那是你,小男孩是小男孩。‌‌”我继续发挥着圣母心。

‌‌“还不一球样。‌‌”

‌‌“不一样,他的母亲心疼他的眼神,你们都没看到。‌‌”在大太阳底下,我的声音都被强烈的日光压低了。

全世界只有我看得见。

2

我第一次戴手表是在中考的时候。考试前老师让每个人准备一只手表,为了在中考时卡着时间。

我妈在中考前一天带我去一个小商场买表。

我们全家人都没戴表的习惯,也不了解手表这个东西的好坏在哪里。

卖表的是一个不到20的女孩,浓妆艳抹,蹬着一双像高跷一样的高跟鞋,腿细得像是马上要折断。

草草挑中了一块蓝色的手表,细细的表带,和金属色的扣子。18块钱。

我妈跟女孩软磨硬泡半个小时,以12块钱的价格将表戴在了我的手腕上。

我和我妈离开柜台时,我看到卖表的女孩深深地舒展了一个懒腰。女孩像是终于解放了一样。

我家条件不甚好,我妈总是靠一张嘴精打细算着日子。

中考三天,在第二天下午考政治时,这枚廉价的手表终于结束了它的考试之行。它居然不转了!

我怕我妈担心,就没告诉她。第三天的英语考试我在没表中度过,考试的感觉好像商场大甩卖,我赶着去打仗。

彻底考完,我才向我妈声情并茂地讲述了表的一生。

我妈听后,脸色都变了!一把拉着我就去了小商场找卖表的女孩。

恰逢晚饭时间,女孩在吃面,碗上套着个塑料袋。见到我们,立马放下筷子,随便抹了抹嘴就来了。

‌‌“你这表是怎么回事,刚买下就这样。‌‌”女孩接过表,努力看了看。‌‌“哦,没电了,我给你换个电池。‌‌”

‌‌“你这是什么质量,就你这质量还放在这卖。‌‌”女孩手脚麻利地换着表,沉默不语。

‌‌“刚买下就不转了,我用它有急事呢,出了岔子你担得起!‌‌”我妈不依不饶。

‌‌“你给我电池换好,买的时候你怎么不换,是不是你表还有什么问题。‌‌”

………

我妈一边看她换电池,一边叨叨。像是要把对我的考试的担忧全加付给女孩。这期间,我一直捏着我妈的胳膊,让她别说了。

女孩忽然把表砸在柜台上,‌‌“砰‌‌”的一声。‌‌“不就是电池没电了吗,给你换上就好了,你还要怎么样。‌‌”

我和我妈被吓了一跳。我还没回过神来,我妈就继续了‌‌“质量不好就是不好,说你几句你就这态度,你这种态度还怎么在商场卖货!‌‌”

那女孩抹着袖子就要绕过柜台走出来。

初中毕业时的我和现在二十岁的我一样高,但比现在还胖点。

我一把拦住了女孩。这大约是我这一生最敏捷的时刻。

……

闹到了经理那里。我妈依旧摆出一副中年妇女斤斤计较,不依不饶的态度。女孩从头到脚都是有理。经理安抚了我和我妈,赔了个不是。

这事就到此结束了。

六年已去,那个卖表的女孩依然在那个柜台卖表。没什么岔子。也没什么出人头地。

我在安铜线上看到的矮胖妇女,她完完全全是我的母亲的影子。毫无保留毫无条件地投射给我。

纵然她曾在人群里显得无理而烦躁,可她是我的母亲。

我完全理解她,并心疼她爱我和担忧我的样子。

全世界只有我看得见。

3

我家的小区里住着我妈一位早先的同事,年纪和我妈相仿。有一个孩子,是男孩,和我一般大小。

工厂倒闭后,我妈和女同事双双下岗。

她们这一代工厂里的女工,都没什么得以养家的本领。年纪大了,更是学不来什么新鲜玩意。

所幸,我妈还有我爸这棵大树得以依傍。从此在家浇水绣花连连看。但是女同事早先丧夫,无可依靠,托人找了份仓库保管的工作。

一天在小区里再遇见时,女同事像是老了十岁。问及缘由,她说最近又找了个在加油站加油的活儿干,经常夜班。人不多,也能休息。

我妈说,‌‌“别这么累,身体要紧,气色都不比以前了。‌‌”我记得我小时候去工厂找我妈时,碰到过女同事几次,她可真是个美人儿。

女同事听罢倒也不唉声叹气,‌‌“孩子要上学呢,我这还是个儿子,我不得现在就开始攒结婚的钱!‌‌”她说起她的儿子,浑身闪着光。

我妈也不便多说什么。

这本就是人情冷暖。大多数人都是这样在夹缝中挣扎着生存,又倔强地汲取希望。

我问过我妈,‌‌“为啥阿姨不再找个男人,阿姨又漂亮,还勤快。怕什么。‌‌”我没踏入过婚姻,也不曾育子,自然把婚姻与联结想得纯粹和天真。

‌‌“你阿姨有儿子,她怕那个男人对孩子不好呗,不想孩子受气。‌‌”我妈一边洗着碗一边说。无需犹豫,她能读懂女同事爱子的心思。

‌‌“可她不显得有点自私吗,她牺牲自己的幸福,将赌注全压在她儿子身上,她儿子的压力要多大?‌‌”

我妈不再理会我。

当年女同事的世界只有我妈看得见。我看见的,仍旧是那个面粉厂里的美人儿。

我在多年后的此刻,才明晓,大约母亲是不需要回报的。

她一生的赌注都在儿子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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