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这里

晚清八旗 血仍未冷

郎世宁恭绘满洲八旗狩猎图

虽说当下盛行历史翻案风,连秦桧都快成民族英雄了,但说起晚清的满洲八旗,基本上还是一边倒的批评,什么腐朽不堪、不修武备、手无缚鸡之力、只知遛鸟喝茶等,甚至“八旗子弟”一词已成了纨绔浪荡的代名词。平心而论,与数万铁骑就横扫中原的祖先相比,晚清的八旗军的确已江河日下,当年清太祖努尔哈赤太宗皇太极都是马上打天下,到了同治光绪一辈基本上都是子曰诗云纸上谈兵了,上行下效,可见八旗整体的状况。

八旗战斗力的下降固然无可辩驳,然而晚清八旗真的就堕落为遛鸟喝茶的纨绔子弟了么?乾隆的八世嫡孙、原辽宁省民族研究所所长金启孮先生在《金启孮谈北京的满族》一书中,向我们描述了完全相反的一幅历史图景:晚清八旗并未腐朽,全民族仍保有旺盛的尚武精神。

如果仅仅论及八旗战斗力的下降而不是横加引申,还真不用拿晚清说事,事实上,八旗军战斗力远在乾隆甚至康熙朝就开始走下坡路了。康熙前期离开国才多少年啊,平定一个吴三桂就竭尽全力用了八年之久,而八旗全盛时期平定南明弘光政权才用了两个月。到乾隆时期就更夸张了,1750年代平定准部之役竟然是八旗军有清一代最后一次作为战争主力军出现。太平天国起事后,八旗军一度的表现的确也是非常糟糕,逼得清廷只能依靠曾国藩的湘军等汉人武装才最终平定东南,直接导致了晚清满汉政治权利体系的大转换。

但请注意,以上对八旗战斗力的评价更多是与其曾“满万不可敌”的彪悍祖先相比,一支十来万的军队统一中原本来就是历史的低概率事件,指望其后代一直如此坚挺,继续呆在长白山密林里坚持锻炼骑射两百年,一出兵就是天下无敌更是没谱的事。事实上,如果相对于晚清八旗军总共就20万的人数且分布在大江南北的军事现实(八旗驻防)而言,晚清八旗与中国那个时代的任何一支武装力量相比并无“战斗力低下”一说(清军的另外一支主力军“绿营”才是真正堕落了),“不堪一击”更是信口开河。综观晚清八旗军在各大战争中的表现,八旗从未有那个时代中国军队常常上演的“不战而溃不战而降”的闹剧,在对外战场上时常表现出“殊死奋战,直到最后一人”(语出恩格斯)的尚武精神。

可以说,近现代对八旗军的种种负面评价至少是大为夸张或不公的,其中也或多或少掺杂了民国建立后对满人歧视与抹黑的政治考量。对此,金启孮先生在书中向我们提供了他很多年少时的鲜活回忆,以此来澄清“八旗腐朽”的说法。

金启孮先生儿时经常到八旗北京外三营中的火器营去看外祖父一家,发现那里的八旗子弟从小就在培养“勇武”精神,“日常打架,打赢了的是英雄;败的抬不起头来,准备再打。因此打仗上阵,没有退缩的。女人也打架,甚至和男人打”。八旗的小伙子们更是整日练武——练石锁、吸铁球(一种满族流行的气功),“他们常把上身脱光,露出挺着的胸脯和两只粗胳膊,叫人摸看硬不硬,有时说着说着话,忽然把衣服甩开,把胳膊伸给我说,‘你摸摸!’当我摸了之后,他又问我:‘硬不硬!’因为确实很硬,我就说:‘真硬!’他高兴地笑了:‘满洲人都是好样的……咱们满洲人个个都是铜筋铁骨,一肚子忠诚。’”

赵书先生在《外火器营满族乡镇杂忆》中也曾有过相似的回忆:“京师八旗营房中贫穷尚武的旗籍士兵们,在家徒四壁的情况下,还是按照八旗制度的规定,自购兵器战马,不忘国家重托,他们嘴上常常挂着的口头禅,还是那句掷地有声的硬话:‘旗兵的全部家当,就是打仗用的家伙和浑身的疙瘩肉!’”

自然,光在口头上逞英雄是可笑的,而满洲八旗的老少爷们显然不是这样。金启孮先生儿时经常去看的那位外祖父,正是八国联军之役时荣禄部下的一名营官。当时日军首先从朝阳门攻入北京,企图经地安门占领紫禁城,而“外祖父”正好率兵守地安门,阻止日军入宫,为慈禧和光绪出走争取时间。“当时他骑在马上督战,又身先士卒冲锋,日本兵在铺面房上向他射击,他骑的马仰起脖子来挡护他的身体,马死时,脖子上弹痕累累,直到他晚年提起这次战役时,还为这匹马流泪。”

老舍出生的第二年,父亲永寿殉难于八国联军一役。当时永寿是一名守卫皇城的护军,在巷战中阵亡。多年后,老舍在《正红旗下》里塑造了一个叫“福海二哥”的满人形象,他不仅“没忘记二百多年来的骑马射箭的锻炼,又吸收了汉族、蒙古族和回族的文化。论学习,他文武双全;论文化,他是‘满汉全席’”。无论是父亲永寿还是“福海二哥”,有的只是一身英雄气,和纨绔子弟又有什么关系。

不仅是在八国联军一役,从鸦片战争开始,八旗军无论是在对内战场还是抗击外敌上的表现均称得上血性二字。按照茅海建先生在《天朝的崩溃》一书中的记载,鸦片战争中,英军横扫中国沿海,即使是厦门、定海、镇海那样的坚固防御体系在英军面前均是“吹弹可破”,可当英军打到火炮数量只有厦门十分之一的浙江乍浦时,却付出了远超厦门、定海、镇海的代价:9人毙命,55人受伤。如果乍浦有什么不同的话,那就是这里是八旗官兵世代驻防之地(江浙一带共有四驻防地:南京、杭州、镇江、乍浦),乍浦一战八旗军阵亡273名,很多士兵都是一直战斗到阵地被英军火炮夷为平地。而战后自杀的八旗官兵家属也多达五十多人。

在鸦片战争的最后一仗——镇江之战中,八旗军更是打出了最为血性的一战。据茅海建先生提供的数据,镇江一战英军投入了整个战争中的最多兵力——近7000人,却遭到整个鸦片战争中最为激烈的抵抗,而对手仅仅是1700人的八旗军。此役英军共有39人毙命,130人受伤,3人失踪,相当于清军设防最为坚固的虎门、厦门、定海、镇海、吴淞诸战役中英军伤亡的总和!

镇江一战中,四川提督齐慎率2700名汉军绿营驻守城外,齐部一开战便在英军的炮火中一触即溃。而1700名八旗兵孤军奋战,在城墙被炸毁后坚持巷战,正二品的镇江副都统海龄战败后举家自尽。据一名英国人的描述:“(他们)在城墙被攀上、城门被推倒以后,还是艰苦而勇敢地战斗,既不投降也没有逃跑,而是在原地阵亡……最后,旗兵亲手了结了自己和家人的性命。”

此役驻防八旗伤亡500人,伤亡率达30%,而齐慎所部绿营伤亡微不足道,阵亡10多人,伤亡率1.6%。道光帝战后对“子弟兵”大为感叹,朱批曰:“不愧为朕之满洲官兵,深堪悯恻!”镇江之战甚至引起恩格斯的注意:“中国士兵决不缺乏勇敢和锐气。驻防旗兵总共只有1500人,但却殊死奋战,直到最后一人。如果这些侵略者到处遭到同样的抵抗,他们绝对到不了南京。”

八旗军在太平天国时的表现并无值得夸耀之处,功劳在战后也尽数归于湘淮二军。但即使如此,八旗军在战争中同样从未不战而降,表现出了血战到底的尚武精神。据《满与汉:清末民初的族群关系与政治权力》一书中的记录,太平军进攻南京时,驻防八旗坚守南京城13天,城破时满人死亡达三万多人;太平军进攻杭州,八旗坚守城池两个月,城破之时有八千至一万满人选择殉国。东北八旗在战争期间也遭受了巨大伤亡,黑龙江的地方志记载:“发往关内约67730人,存活者十之一二。”而平定太平天国起义时期,八旗中先后涌现出如乌兰泰、多隆阿、都兴阿等名将,塔齐布更是曾国藩建立湘军之初最为倚重的大将之一。

即使是在大清朝最后十年,清廷也并未放弃重振八旗军的努力。在北洋六镇中即有完全由旗人组成的第一镇,负责拱卫京师,在1906年张之洞与袁世凯军队的对抗演习中,第一镇担当了袁军第一主力。这一时期也涌现了如荫昌、铁良、良弼这样曾留学德日的军事干才。

辛亥军兴,各地八旗驻防军并未束手就擒,武昌、福州、杭州、荆州、西安、太原等地驻防八旗均进行了无望却激烈的抵抗。福州驻防的2000多旗兵抵抗达三天,最后曾发动肉弹式决死攻击,闽浙总督松寿战败后吞金自杀,镶黄旗协领定煊自缢而死,几百名旗兵和家属投井或跳入闽江而死;西安满城的抵抗更为激烈,八旗军以旧式步枪对抗革命军的新式步枪也达三日,最后遭到大屠杀,估计死亡人数不下万人。

据金启孮先生书中的记载,清廷《退位诏书》发布当天,北洋第一镇的下层军官顷刻便爆发“叛乱”,铁山、德禄二名军官纠合各营军官,咆哮叫喊:“大清国是祖宗的江山,不是太后的嫁妆,太后无权送人。这是乱命,决不服从。”袁世凯闻讯打算派兵镇压,铁山、德禄称,拼死一战,战如不利,将用炮轰平东交民巷,引起国际交涉,事后准备全体自杀。

美国“新清史”大家柯娇燕在《孤军——满洲三代家族与清世界之灭亡》中描写了驻防乍浦的一个满洲家族,从这个尚武家族三代人在鸦片战争、太平天国、辛亥革命中的表现来看,满洲人的血仍未冷。

1937年,距八旗军退出历史舞台已二十多年,一名中国空军飞行员在轰炸虹口日本海军陆战队司令部后座机被击落,跳伞落入日军阵地后宁死不降,据当时报载用手枪击毙日军5人后高喊“中国无被俘空军!”,而后用最后一颗子弹自杀殉国,时年21岁。他是阎海文,满族人。

抗战全面爆发后第一位殉国的高级将领叫佟麟阁,和阎海文一样,他们身上都流着八旗子弟的血。

关键词: 
栏目: 
首页重点发表: 

Theme by Danetsoft and Danang Probo Sayekti inspired by Maksim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