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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岳王(109)

第三六章 公道人心(7、8、9)

7

临安后宫,张婕妤、吴才人、刘缨缨等侍宴。宋高宗几杯闷酒下肚,微带醉意说:“朕即位十五年,经历得多少忧患事,而一心只欲做太平风流快活天子。不料前门除虎,拒犬羊,后门却引狼入室。自今而后,须是与狼共居一室,旦夕提防。朕忧劳过甚,盛年白发如许,可发一叹!”言毕,落下几滴眼泪。

张婕妤说:“陛下忧勤国事,纵是白发如许,也当心安理得。”吴才人说:“料得虎羊、狼犬之辈,均不出陛下圣算,自可高枕无忧。”刘缨缨说:“却不知虎羊、狼犬,各指何人,竟使陛下忧心忡忡?”宋高宗默然不语,冯益侍立一侧,微微发出一丝冷笑。

秦桧书房,王氏说:“冯益言道,官家酒后失言。老汉有何高见?”秦桧笑道:“除虎是指岳飞下狱,罢诸大将兵权,拒犬羊则指与金人连和,狼则指老夫。君臣同床异梦,却须各自小心。”

王氏说:“然而老汉亦不必惧他。他多内忧外患,你却外有大金支撑,内有百官附和,必是无虞。”秦桧说:“正是此理。然亦不得逼他过甚,毕竟戏演双簧,尚须彼此唱和。”

朝堂,宋高宗召见何铸与曹勋。宋高宗挥泪说:“朕北望庭闱,逾十五年,几乎无泪可挥,无肠可断,所以频遣使者,屈己奉币,只为太后南归。卿等见得大金皇帝,可以朕之至诚开谕,料得大金君臣亦当感悟。”

何铸、曹勋叩头说:“臣等敢不力争皇太后回銮!”稍顿,何铸又说:“臣昨恭奉圣旨,审岳飞一狱,原系狱案……”宋高宗立即截断他的话头:“岳飞一狱,朕已教万俟卨做中丞,卿便安心出使,不须过问。”何铸说:“窃料万俟中丞,未必得秉公执断……”宋高宗把手一挥:“朕另有要事,卿可下殿!”

临安后殿,宋高宗抱刘缨缨在怀把玩,张婕妤侍立一旁念奏疏。张婕妤随手取过一份,稍看一眼便说:“此是大理少卿薛仁辅与大理寺臣何彦猷、李若朴为诏狱上奏,指陈万俟卨身为御史中丞,知法犯法,法外施行酷刑,百般威逼,禁囚体无完肤。国朝以来,以忠厚为本,五刑自有常制,用刑务于明慎,万俟卨所为,悖乱乖谬,败坏祖宗之法。”宋高宗把手一挥:“岳飞等人谋逆,不施重刑,又怎生招供?万俟卨受朕委寄,忠于职事,张娘子不须再读。”

张婕妤放开奏疏,宋高宗问冯益:“朕教你遍览上书言事,可先奏陈其大略。”冯益说:“小的奉旨遍览上书六十三件,其中有一件赞颂和议,六十二件皆为岳飞喊冤叫屈。”

宋高宗喜道:“既是有人赞成和议,张娘子可先念。”张婕妤说:“此是利州通判程敦厚所上。书中言道,今陛下除骄抗之害,而疆场肃;致安靖之福,而朝廷尊;制兵之命在我,而悉收其用;欲和之利在敌,而决保其成。有四可为之势,愿陛下应之以定,而回夺于俗,持之以久,而不促迫于时,则大功立矣。”

宋高宗拍手叫道:“此便是识利害、明是非的正论。可将此书付与秦桧,与程敦厚升擢。”冯益说:“小的遵命!”宋高宗又对张婕妤说:“张娘子可任取另两件上书,为朕诵读。”

张婕妤任取两份,展开其中一件说:“此是南剑州布衣范澄之上书,言道岳飞自处于幽暗隐蔽之间,其势不能自暴白于陛下。宰辅之臣媚虏急和,力造锻炼之狱。胡虏未灭,岳飞之力,尚能戡定,陛下方锐意于恢复祖宗之业,岂可令将帅相屠,自为逆贼报仇?昔日南北朝时,檀道济有功于宋,宋文帝杀之,自坏长城,而后北魏有饮马长江之志。惟愿陛下释岳飞于疑似之间,以成高明之功。此非独是臣私心之言,乃天下公心之言。臣与岳飞,素无半面之雅,亦未尝漫刺其门,而受一饭之德,独为陛下惜朝廷之体耳。”

宋高宗说:“自古以来,武人握重兵,必生患害。祖宗倡导文治,以抑武夫骄抗之害,天下以此平安一百八十年。文人学士轻薄武夫,此是常情。然而岳飞徒有虚名,一时之间,竟有六十二士人为他喊冤叫屈,如范澄之与岳飞无私交,亦自诩处以公心。此尤以见得,岳飞不除,必生患害!”

张婕妤又展开另一件说:“汾州有秀才智浃上书言道,岳飞忠勇善战,忧国爱民,知无不为,虏人畏惮,臣敢以全家二十四口,决保岳飞无谋逆之事。宰相秦桧来历可疑,士人百姓多以他是虏人细作,惟欲屈意侍奉不共戴天之仇敌,故蓄意诬害岳飞,必欲置之死地。若下秦桧于大理寺狱勘问,必得实情。然后躬行天讨,以成天子圣孝,而扬万古美名。”

宋高宗说:“此皆是腐儒无用之谈,然而听之任之,必是蛊惑人心,败坏国事。朕自当效法祖宗,以宽仁为本,可将此二书付与三省,教秦桧处分,其余六十上书,可皆与焚烧了当,以免流传。此足示朕警戒而保全书生之意。”

张婕妤暗语:“奴侍奉官家十六年,如今方知宽仁与阴毒如何相得益彰,相反相成……念及岳飞等人及两个士人的下场,好不令人哀痛!”便说:“臣妾忽有不适,恭请官家开恩,教臣妾回阁,稍事歇息。”宋高宗说:“既是如此,你且回阁。”

8

朝堂,赵士褭面对宋高宗。赵士褭说:“臣愚士褭叩见陛下,恭祝圣躬万福!”宋高宗客气言道:“九九叔少礼!”待他起立后,又问:“不知九九叔有甚紧切事宜?”

赵士褭说:“微臣只为岳飞冤狱而来,欲为大宋江山保全一个忠勇名将。臣曾亲至大理寺,索取狱案细观,备知纯属诬罔不实之词。今有奏疏,详析此案,恭请陛下圣鉴。”言毕,将一份奏疏交给冯益。冯益摊上御案,宋高宗并不翻看,只说:“岳飞一案,不须惊动九九叔。九九叔曾去鄂州,故与岳飞交往,却是不辨其伪诈。”

赵士褭暗语:“十三年前,他当时狼狈南逃,处境危困,虽是自称虚心听纳,也无悔过之意,何况今日?然而我须为营救岳飞竭尽全力!”便说:“陛下须无时不忘二圣之痛,以中原为意。中原不靖,切恐不可教秦桧的奸计得逞,祸及忠义。臣愿以全家百口,保岳飞决无反背之事。岳飞最为仇虏所畏惧,如若留得岳飞,亦足壮国势,教虏人不敢小觑大宋。恭请陛下三思。”

宋高宗暗语:“我尚须去与刘缨缨嬉戏,哪得功夫与你多费唇舌?”便说:“卿身为近属,须谨守祖宗之法,不得问政,且退殿去!”赵士褭叩头泣道:“恳望陛下为社稷留一忠良,此事有百利而无一害。况且岳飞身为大臣,太祖官家早有誓约,违者不祥。”

宋高宗起身退殿:“朕处分岳飞,正是为祖宗社稷,料得太祖皇帝神灵,必当鉴谅!”赵士褭气得浑身发抖,却只得垂头丧气下殿:“他必欲置岳飞于死地,而不顾太祖官家誓约。其心阴毒、晦暗如此,尚有何说?”

柔福帝姬居所,柔福对赵士褭说:“奴家原以为九九叔有拥戴大功,九哥便是有意杀岳飞,亦须稍看九九叔颜面,不意他竟如此翻脸无情!想当初隆佑太后听政时,便欲请九九叔当皇帝。在苗刘之变时,奴家亦曾力劝伯娘,假苗刘之手除掉他。否则,国家岂得有今日!此便是上苍与列祖列宗不教大宋中兴!”

赵士褭听后,吓得大汗淋漓:“二十姐不得如此言说!”柔福说:“如今既是天意难回。我等惟得谨遵伯娘所嘱:‘着衣啖饭,莫问国事。’九九叔自后也须看破红尘,不问国事,以求保全。”赵士褭悲愤言道:“失地不得复,大耻不得报,而忠臣良将反遭诬害,此难道便是天理!我等即使苟活在世,又有甚颜面,有甚快活,岂非行尸走肉?我明日当不计成败,再去苦谏。”柔福说:“既是九九叔如此仗义,奴家明日便与同去。”

次日,赵士褭和柔福坐轿,连同大批宗室,一同来到丽正门前。赵士褭出面说:“我等要求面对官家。”稍待,冯益出来说:“官家有旨,今日不得面对。”相持过正午,大家只得无奈而归。

都堂,秦桧对一名吏胥说:“你可拟一都堂指挥,将范澄之决脊杖二十,黥面,流配海南吉阳军。此便是炎荒的南极。”吏胥暗语:“按祖制,都堂根本无权直接批发用刑的指挥。”却只得当堂写一份递与秦桧,秦桧看过说:“你可付与临安府,依此施行。”吏胥说:“遵命。”

万俟卨来到都堂,向秦桧恭敬行礼:“下官参拜秦相公!”秦桧稍稍躬身还礼,随即吩咐左右:“你等退下。”而后对万俟卨说:“如今新得狱情,智浃受岳云黄金六两、名茶一斤、马一匹,为他送书与张宪。岳飞父子入狱,他又为叛臣鸣冤叫屈。可将他收入大理寺狱中勘问。”万俟卨忙说:“下官恭奉钧旨!”

秦桧问:“万俟中丞可闻得宗室士褭、柔福帝姬等违背祖制,为岳飞上奏?”万俟卨说:“下官稍有听闻。”秦桧说:“台官的职责,便是纠察官邪,肃清纲纪。”万俟卨说:“下官当弹劾士褭,说他贪狡险忍,朋比奸邪,身为近属,交结将帅。并使右谏议大夫罗汝楫弹击柔福,说她不顾形迹,坏乱祖宗法制,寻访逆臣岳飞家人,踪迹诡秘。”

秦桧说:“你且退去。”万俟卨揖礼而退,秦桧却见一人排门而入,大步直前。秦桧正想大声训斥,却已认出怒容满面的韩世忠,连忙住口。万俟卨见到韩世忠,只得匆匆行礼:“下官拜见韩相公!”跟着小跑溜开。

二人勉强作揖就座,韩世忠说:“秦相公,你先撰造耿着之狱,又将岳飞父子与张太尉等收入狱中,岂非作恶过甚!难道便不惧冥冥之中,太祖官家等神灵震怒?”秦桧说:“我服侍本朝,惟知忠心事主,太祖皇帝等在天之灵,当有天鉴。耿着之狱是胡纺首告,主上裁断,与我何涉?韩相公难道不知,岳飞之事,乃是主上下旨,特设诏狱?”

韩世忠说:“我已体访得,岳五一狱至今并无真凭实据,毒刑之下,尚无供词。”秦桧蛮横言道:“岳飞之子岳云与张宪的书信虽是无据,揆情度理,其事体莫须有。”韩世忠怒道:“秦相公亦非不是知书识礼,你言道‘莫须有’三字,何以服天下!”

秦桧见韩世忠怒目圆睁,慌忙起身,急步逃出屋外大叫:“来人!”一时拥上十多人来,秦桧才觉放心。韩世忠在屋里独坐许久,而后高喊:“岳五,岳五,你救得我,我却救不得你!”言毕,激愤而去。

9

深夜,大理寺狱中,众囚皆已睡去。突然一道黄光闪进,谭正芳身着袈裟、脚登芒鞋,已站到岳飞面前。他俯下身子,探手往岳飞面部拂拭。稍顷,岳飞醒来,见得一位僧人,急忙坐起:“长老从何而来?”谭正芳手指嘴唇:“岳相公轻声,容贫僧慢慢叙来。”

二人隔案对坐,谭正芳说:“四十年前,贫僧曾收周侗为徒,传他一身少林绝技。当时贫僧本无意收他,然师兄慧海嘱我一定收下,并说个中玄机,容我四十年后到庐山东林寺探寻。四十年后,贫僧依约到得东林寺,经与慧海长谈,方知玄机便在岳相公。”

岳飞说:“依此度之,原来一切皆有安排。长老既是先师周侗的师父,便是我的祖师,恭请受我一拜。”岳飞正欲起身施礼,谭正芳赶忙将他按住:“鹏举不必多礼,何况贫僧受不得此礼。”岳飞说:“长老岂得如此言语?”谭正芳说:“贫僧从慧海处知得,鹏举生前有高远的来由,身后有重大的使命。佛道两家虽是有过较大争议,却一致以为,此生必保鹏举平安,才对得住芸芸众生,也才对得住圣王层层下世的苦心。”

岳飞说:“长老此言,似与我若隐若现的记忆暗合。”谭正芳说:“如此甚好。依慧海与贫僧的计议,鹏举须随我脱身而去。”岳飞问:“然则张太尉等人如何?”谭正芳说:“他等忠义,今日既与鹏举结大缘,他日必闻佛法真道,获得巨大果报。”岳飞问:“倘是脱身而去,对后世如何?”谭正芳说:“宋德早衰,故天不佑大宋。然其所以苟延残喘,只为鹏举忠义而存。而今鹏举忠义已表,故天亦不欲教昏君、奸佞之辈得计。否则,后世必定以为,忠良不得善终,行事须效奸佞。”

岳飞说:“天不佑大宋,我已知得;天不负忠良,我亦知得。然而欲图己安,欲图己贵,以我智略度之,决不至沉陷于此。我所为者,当为千秋文化张目,使后世忠义之心不绝如缕。在中华道统沉沦,人心愈益败坏之际,忠义尤其紧要。倘若救不得人心,倘若不从此时一步步铺垫人心得救的基础,切恐千年之后,纵有真理大道摆到眼前,天下人亦因道统、仁德、忠义的加速沦丧,体认不得,失之交臂。”

谭正芳说:“倘若天下以鹏举为愚忠,岂不适得其反?”岳飞说:“我惟忠于道统与大义,忠于自心不屈不挠的正大标准,非是忠于区区小朝廷的某人某事。他们都是上天的棋子,独大善、大忍、大忠之人可以做主。倘天地有圣王,不忠何待?倘人世有明君,不忠何待?倘内里有心法,不忠何待?以为我愚者,不过一时一地而已。他年他月,必得更多有识之人,悟得我今此一生的真实意义。”

谭正芳说:“慧海先已料得,贫僧必是劝谕不得鹏举。”岳飞说:“感荷长老厚意。今日忠良含冤受屈,他年他月,天道必不许尘世奸佞,再行陷害高德大义之士。我此一去,必留浩气忠魂在人间。人间有此一曲悲壮史歌,势必从此知得忠义的内涵与表现。”

谭正芳起身向岳飞合十,而后略一转身,已不见踪影。岳飞突觉手脚一松,低头细视,发现脚镣已开,枷锁已去,不由自语:“佛家亦想做主,道家亦想做主;正的亦想做主,负的亦想做主;昏君亦想做主,奸相亦想做主。孰不知天上人间,惟有至尊圣王可以做主,惟有道德、忠义可以做主。”随即重戴脚镣与枷锁,端然而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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