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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体化时代的大粪争夺战

我回村里发现了老档案,很意外。一个躺柜,塞了多少陈年古董。我伸手进去抓了一把,捞上来就有几张粪票。

粪票是干什么的?几十年的光阴过去,它可成了稀罕物件了。

“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大家都熟悉这个民谚。早年没有化肥,上粪只有牲口粪和人粪。想得牲口粪要到官路去捡,去拾。做农民地道不地道,拾粪是一个很要紧的标准。拾粪要起得早,天色黑蒙蒙的,背起粪筐就出了门。赶大车的要赶路,一般东方不亮就套车上路了。你起来晚,粪早就轮不上你拾了。白天土路上也有碰上马粪驴粪的,不多。谁遇上了,用脚踢推成一堆,顶尖踩上两脚,表示已经有人占定,后面拾粪的就不能动了。拾粪也有行业道德的。

合作化了,土地归了公,牲口归了公,大圈里的牲口粪当然是集体的。那么牲口拉在土路上的粪呢?社员自己还有点自留地,也要施肥。路上的驴粪蛋还能不能捡拾?牲口是集体的,牲口拉下的是不是集体的?如果设坛辩论,我看也是个复杂的学术问题,难以辩清。当然也没有辩论过,大家约定俗成,大圈里的牲口粪是集体的,土路上零星拉下的就谁拾了归谁。工作队曾经表扬过一个老农,土路上拾了一堆粪,双手一掬,扬到路边大田里了。他当然也可以踢踏成一堆,回去拿了粪筐来收了,下到自留地里去。他没有这样,这是热爱集体。大会表扬他爱社如家,把个人的土粪让给了集体。不过既然这属于大公无私,说明在大伙心里,土路上的粪,还是谁拾了归谁。

既然土路上拾粪归自家,队里使唤牲口的把式,下地时就常带着粪筐。牲口要拉粪了,停下来,使筐接了。出工时放在地头,收工了提上,撒到自留地里去。这样一来,显得和集体很生分,账算得太精细了,一堆牲口粪都要争个你的我的。可就是那样。农民自家和生产队,界限清着哩。

土路上拾粪归自家,那么,大田里牲口拉粪能不能拾了归自家?牲口粪能拾,马尿驴尿能不能拾?要辩论清楚,这大概又是个十分复杂的学术问题。大田里牲口撅起尾巴要排粪了,也确实有过驾犁驾耙的把式拿起粪筐接粪,攒了提回去。甚至也有提了小罐等着接牲口尿尿的。不过道理大不过人情,很快大家觉得,这个算账算得太苛刻了,过了,也就不那样了。

农民也和集体争抢人粪,这就是粪票的来历。

集体化了,人是社里的人,人粪当然是社里的粪。你吃集体的,拉下的不是集体的?这好像挺合乎逻辑推理。可是农家都有自留地,农民靠那一小块地吃菜,还有点别的小自由出产,过日子离不了。这就是所谓“资本主义尾巴”。农民很钟爱这个尾巴,有粪总要给它留着。“自留地里拼命哩,集体地里养病哩。”这是当年干活的写照。自留地肯定比集体大田庄稼好,傻瓜都知道。原因明摆着,农民有粪总要留给自留地。

大马房的牲口粪既然不属于自己,农民只能在自家的茅粪动脑子。

生产队控制茅粪的办法,一开始只是按人头,一家几个人,年终记几份大粪工。

很快有人提意见,人口有大口小口,食量不同,排粪量当然不同。怎么能大口小口混算?应该按出粪量,一担茅粪记一个工。到谁家挑一担茅粪,发一张粪票。这就是粪票的来历。在一个票证制度系统严密的时代,动辄要发票证,收票证,人们的票证意识空前强烈。和大粪联系,粪票的地位比较卑下。可它也抵工分的,不能小视。粪票兑换工分,属于在一个小范围内流通的有价证券。粪票是哪个年代比较极端的票证。大粪发票,是集体化时代最丢人的景观。

粪票流行过一阵之后,很快出现了弊端。论担收粪,就有人不停地往粪缸里灌水。生产队大粪车上门,收下的尽是清水。你收赶不上他灌,粪缸老是满的,招呼粪车来拉。拉的都是典型的水货。

生产队一看这样不行,有人出了主意,每月放三天茅粪假,这三天,可以往自留地送茅粪,三天以后,茅粪归集体。这三天不定期,你不知道那天放开,就不敢随意灌水了。

一声“放茅粪啦——”社员奔走相告,欢天喜地,家家出动给自留地送粪。三天过去了,知道一个月内不会再放茅粪了,他接着往粪缸里灌水。

这样不行。生产队下了禁令,茅粪统归集体,多会也不准往自留地送茅粪。

社员有的是办法。他们给院子里拉了一堆黄土,掏出茅粪,灌进土堆做成粪干。抬筐,胳膊挽着,送到自留地里去。我送脏土里,你也不让?生产队拉去的,照样是粪水。

生产队严令宣布,禁止土粪出村。白天没有动静,一到晚上,小车推,人拉肩扛,粪干总要送到自家地里去。

我家住在巷口,晚上总有踢踢踏踏的人声脚步声。父母都能分辨出那一家在偷粪。脚步快了,母亲说,这是你三婶。支扭扭的声音,母亲说,这是犬娃的小推车。女人们携带得少,脚步轻。男人大筐,脚步腾腾的。施肥季节,一个晚上,偷粪的队伍悄悄摸摸欢腾到黎明。日头红了,新的一天来了,打着哈欠,拖着疲惫的身子,到大田混工分去。

大队看这个样子还不行,派了民兵严加看管,白天黑夜把住巷口,不让送粪的出村。

这下子就把社员制住啦?

秋天,我和五叔在一片大田锄草。五叔突然把锄把子一推,一阵风似的奔向另一块田地。我不知为啥,身旁的都笑。有人说,哈,送粪去了。我才知道,自从生产队限死了茅粪,好些人家从此不在家里拉屎尿尿了,有粪便,他们干脆到自留地去排泄。自留地里挖一个坑,几捆秫秸一斜靠,就是一个田间厕所。村里为了方便,社员自留地都分在靠村的近地,送粪很方便的。在大田干活,略为远一些,像五叔这样远远地赶过去,实在不容易。可像五叔这样宁愿跑路拉到自己地里的,大有人在。

我家的邻居红眼子庆和,自从茅粪归了公,他家立了规矩,谁也不准在家里大小便,一律到自家自留地去解决。他家自留地挨着庄外,夏天一片玉米地,一家大小都在玉米地上粪,那一排一排干粪横竖成行,整齐排列,如棋盘落子。国民经济要有计划按比例发展,他们不懂。玉米地里施肥,他家那可叫有计划按比例有次序的样板。一块地,上工下工路过,乡里乡亲的经常打趣,他家也不在乎。那会儿谁家不是穷得顾不上颜面,哪有闲心笑话别人。

“严重的问题在教育农民。”我看60年历史,严重的问题倒是农民教育了我们。什么叫自私?农民关心个人权益,保护个人权益叫自私吗?

违背农民意愿的政策不是好政策。我敢说,集体化30年的大粪争夺战,生产队没有打赢过一个回合,社员们总有办法把好肥使到自家的地里。你的强制,你的教育,都不过枉费心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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