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苻坚的梦里长安

370年隆冬,一支漫长队伍穿越冰雪覆盖的华北平原,缓缓朝西方行去。

这是前秦皇帝苻坚统帅的军队,他们刚刚征服了慕容鲜卑的前燕王朝,正返回自己的都城:长安。

凯旋队伍进入山河四塞的潼关,继续西行,灰暗巨大的长安城郭逐渐浮现在雪野之中。队伍行近一条河流——灞河,西汉文帝的巨大陵墓俯瞰着河桥。“年年柳色,灞陵伤别”,这里从来是离开长安的旅人与亲友话别之处。如今河桥边站满了迎接的队列,苻坚的母亲、皇太后苟氏正在这里迎接儿子班师。长安城内外道路都已清扫,街道两侧挤满了人群,向凯旋的士兵们焦急打问亲人的消息。

河山家国

前秦长安的城垣、宫室,主要是汉高祖刘邦时期的规划建设。东汉以来,这里告别了帝都生活,但仍是王朝在西方的重镇,它的城区规模要比东都洛阳大一倍以上,保留着汉家的巍峨宫室。三国以来,关中几经动荡离乱,长安也遭到毁坏。在石虎统治下,长安才得到修缮重建。随着石虎帝国崩溃,返乡的氐人们西行到此,建立起了自己的前秦王朝。

如今,经过两代人的励精图治,苻秦王朝终于一举攻灭了东方强敌,占领了整个北中国。秦军装甲骑兵严密监视着二十万鲜卑俘虏。昔日燕朝的皇帝慕容暐和他的众多后妃、兄弟宗亲、文武百官,都在俘虏队列之中

凯旋的苻坚这一年三十三岁,但已经做了十三年帝王。对于他和族人来说,长安既是异域,又是家乡:他们出自氐族,一个世代生长在青藏高原边缘的山地部族。在远山中的异族们看来,长安城无疑是天朝上国的象征。

但就在三十多年前,这个部族被石虎迁移到河北,成为骑兵雇佣军。苻坚是大迁徙之后的一代新人,他自幼生长在邺城,没有经历过故乡山谷中的生活。从邺城西望,遥远的长安又和传说中的西方故乡重叠起来。

石虎统治下的邺城聚居着胡汉氐羌各族,各种语言、风习杂糅并存,形成了一种怪异的混合文化氛围,塑造了苻坚的早年记忆。他八岁时曾向祖父请求拜师求学,戎马一生的老氐人大为吃惊:“都说我们是戎狄异类,祖辈只知道喝酒,现在居然有要读书的孩子了!”

于是,和长辈们在马背上、酒囊里成长的经历不同,苻坚自幼饱读汉文经书。他唯一的梦想就是儒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理念。连年的纷扰战乱、民族征服,更使他树立了决心:所有民族的人,都应当和平、平等地生活在一个统一王朝之下。如今,燕国已灭,前秦王朝达到了当年石虎帝国的版图。但苻坚志不在此,这仅仅是他圣人王朝之梦的起点。

长安是西周王朝都城。华夏历史在这里告别了殷商的血腥残暴,建立起真正的礼乐文明。西汉王朝也建都于此,将华夏文明扩张西及葱岭东到南海的广大地域,东亚世界从此被同一种语言和文化所主导,这代表了华夏文明的巅峰。而他苻坚,则有志创造超越秦皇汉武的功业。

鲜卑俘虏和满载战利品的车队穿过街道,前往苻坚家族的宗庙举行献俘仪式。亡国君臣通常会在仪式上被处死,但苻坚此次没有处死或惩治任何人。在见到慕容暐君臣的第一面时,苻坚就宽慰过他们:对人身安危不需有任何担心。仪式之后,慕容君臣马上被授予了封爵和官职,成为长安的新显贵。至于十多万慕容鲜卑的普通族人,则被安置为军马牧场中的劳动力。

百年离乱以来,关中贫瘠凋残,长安城的生活也刻板单调。但鲜卑俘虏们为这座古城带来了新的风情,来自东方的财富也使它迅速变得富丽堂皇起来。除了功业,征服还为正当壮年的苻坚提供了生活情趣:在慕容鲜卑俘虏之中,有燕帝慕容暐的妹妹、十四岁的清河公主,她聪慧且姿色秀美,很快成为苻坚的宠妃。公主十二岁的弟弟、中山王慕容冲也形貌俊秀,成为深受爱幸的男宠。凯旋的苻坚沉溺在对姐弟二人的迷恋之中,其他妃嫔甚至都难得见到君王。慕容冲小名凤凰,长安民谣也在传唱:“一雌复一雄,双飞入紫宫”。庄严冷峻的长安宫阙因这对姐弟而笼罩了一层暧昧迷离的氛围。

氐族帝王圣人梦

灭燕之后数年内,苻秦帝国的扩张更为迅猛。石虎当年未能征服的割据势力,此时相继被秦军踏破。俘虏和战利品来自遥远的巴蜀水乡、塞北草原、西域大漠,都在长安街市上列队而过。比如割据河西数十年的张氏凉国,那里有大量躲避胡乱的中原人,他们还穿着从汉代传下来的最正统的华夏衣冠,保留着珍稀的经籍古书。草原上的鲜卑拓跋人也被押解到了长安,他们都剃光前额,头发编成小辫,驱赶着各自的牛羊骆驼。和慕容鲜卑一样,这些俘虏在长安市民的欢腾围观中走过街道,然后入住到早已为他们建好的宅邸之中。

陆陆续续进入长安的臣虏之中,对苻坚影响最大的,是年过六旬的僧侣释道安。他原在东晋的襄阳修行,379年,正当苻秦帝国全盛之时,秦军攻克襄阳,将他作为战利品带回长安。道安是河北人,青年时和苻坚一样在邺城生活,所以他们一见如故。当年邺城里最风光的是胡僧佛图澄,他擅长用呼风唤雨、占卜预测、长生不老等方术愚弄没文化的胡人显贵,成为石赵一朝的国师。苻坚和道安对这种妖术般的做法都很不齿。

此时真正精深的佛学知识、经典还没有传到中原,偶尔有西域来游历的胡僧,能用梵文(古印度语)背诵佛经,却不懂汉语。道安为此立志,要将真正的西方佛典译成汉文。苻坚在长安建立了寺院,供养道安研究佛学,希望他能为自己提供来自西方智慧世界的咨询。

苻坚现在是皇帝,氐人身份的皇帝。但他正在向圣人理想迈进,长安是他亲自导演和主演的舞台。

苻坚知道,自己的帝国里面有太多异族。人数最多的是汉族,还有曾经称帝立国的匈奴人、羯人、鲜卑人,以及羌、蛮、獠、蜀和各色不知名字的人等。他希望所有这些异族都认识到,秦帝国是一个亘古未有的圣明王朝,所有民族在这个王朝里都有平等的机会。被征服部族的所有酋长、统领,在他朝廷里都有一席之地。为了让异族臣虏们安心,他特意任命前燕帝慕容暐为度支尚书,主管财政与军事后勤;慕容暐的叔叔慕容垂,则是负责治理长安城的长官:京兆尹。还有同样出自西方、一直与氐族竞争的羌族。在被前秦征服后,他们的首领姚苌也被苻坚任命为禁卫军官。

灭燕之后几年内,对苻坚最有影响的两个人:他的母后苟氏和丞相王猛相继去世。他们都警告过苻坚:他太轻信那些被征服的异族了,他们肯定在留恋自己的王朝。一旦有风云变幻,他们会把秦帝国送进深渊。但苻坚相信,自己的善意能够感化他们,自己的权威也不容他们妄生邪念。对试图推翻、取代他的皇室成员,苻坚也从不愿处死,而是带着十足的天真诚意亲自审讯他们。当他终于认识到,有些人的欲望是无限的,永远不能满足,他也不愿诛杀他们,而是流放边地了事。

他究竟能用什么来消融、整合这些形形色色的异族,以及宗室高层的觊觎?

苻坚的信心来自儒家理念。按照儒家圣贤的说法,一位君王或者普通人,只要认真克制自己的欲望,遵照先贤教诲履行各种义务,就可以感化身边的人以至普天下的臣民,使他们和自己一样进入道德生活。圣人由此可以创建圣明的时代。苻坚正要亲自履行这一学说。自即位以来,他已经按照儒家经典的描述,在长安修建了供天子四时起居的明堂,祭祀天地神祗的方坛圆丘。他每年春天都要举行天子的亲耕之礼,他的皇后也要举行祭祀桑蚕之神的典礼,为天下百姓祈求风调雨顺、年景丰饶。他要按先圣的教导,建立一个天下为公、长幼有序的大同世界。在儒家经书里,这都是一个圣明君主的职责。

数十年动乱以来,学校几乎在中原消亡,能读书识字的人已经是稀有之物。这些在苻坚治下又一一重新恢复。长安新建了太学,苻坚要求氐族和其他各族高官的子弟,都必须入学接受儒家教育;各地州郡也要兴建学校教导民众。他每月都要驾临太学观摩儒师授课,还要亲自考评学生学习的进展。他甚至给领兵打仗将军们都配备了博学的儒生做教师,督促他们学习文化。这些出身夷狄、毕生戎马的蛮族将领大都苦不堪言,这项政策最终倒没能推行。

南征诱惑

在追求至圣的理想光环之下,苻坚还是一个普通人。很多其他帝王司空见惯的弊病,在他身上也挥之不去,和他的理想构成了巨大反差。比如对女人或者对性的态度。按照最起码的道德,他的配偶只能是他后宫的诸多嫔妃。但他喜欢前燕叛将慕容垂的段夫人,不仅经常召她入后宫侍寝,甚至白天也同辇共坐,一起出现在众臣面前。

对于亡国的慕容鲜卑,这实为奇耻大辱。但对于苻坚或者氐族人,这倒不算什么大节。来自深山的氐人部族还保留着浓厚的母系家族遗风。苻坚母后苟氏就是一个强势女子,当年,她亲自策划了将苻坚推上皇位的宫廷政变,然后为他除掉了兄弟中的所有威胁;在她的寡居生活中有不止一个情人,其中包括最显赫的将军。氐人女性角色如此强势,男性则保留着诸多“走婚”风俗的残余,其他家族的女性也可以是他们求爱猎艳的对象,却不必建立起互相垄断的婚姻关系。

还有,苻坚沉溺于对慕容冲姐弟的爱恋之事,也受到了来自多方面的批评。数年之后,苻坚终于松动,给慕容冲任命了一个长安之外的职位:平阳郡太守(在今山西)。此时的慕容冲尚未到二十岁。按照王朝官员的迁转流程,有过数年外地太守经历后,他可以调回朝廷任尚书之职、与兄长慕容暐同僚共事,或者接替叔叔慕容垂担任京兆尹。

苻坚最后也是最为宏大的目标,就是江左的东晋王朝,它延续着自汉、魏以来的正统王朝世系。区区江左最多不过五百万人,而前秦帝国统治着至少一千五百万臣民。苻坚急于发动一场南征,统一整个中国。

对这个想法,苻坚身边所有的宗室重臣都表示反对。他们都或明或暗地指出:现在国内的异族太多,他们掌握的职务太重大,一旦稍有风吹草动,他们就会在瞬间变成敌人。但苻坚不为所动,他坚信自己的宽容和仁慈已经感化了所有人。比如,叛变老手慕容垂曾试图叛逃,被擒获后苻坚还是宽恕了他,甚至官职都未曾降低。他自信,这种宽大也足以感动江东的敌人。

江左风流、南渡衣冠也是他最心仪的。那是所有中原传统和士族精致文化的总集合。苻坚梦寐以求的,就是能和王、谢名士共坐一堂,清谈玄理。他自信在这方面,他也可以让江左士人折服。军队还未动员,苻坚已经为东晋君臣在长安建好了宅邸,只等他们到来居住。他甚至还给东晋君臣都预留好了官职:少年皇帝司马昌明将是尚书省第二首长左仆射;名士谢安则担任主管人事的吏部尚书。江左名士和慕容鲜卑、氐羌豪酋共坐一堂,为他参谋政事,与他清谈畅饮——这个场景使得苻坚寝食难安。

他毕生的追求,或者说在众人眼里的最不可思议之处,就是这种试图感化一切对手的狂热。也许只有基督那句“爱你的敌人”最符合他的心态。

高僧释道安曾经委婉劝他:南征之事,放手让将军们去做就可以,君王应当坐镇长安。但苻坚执意亲征。这种执着背后,隐藏着苻坚内心深处的不自信。他的前半生都活在母后和王猛的全盘规划之下。每次他想亲自指挥一场战争,都被王猛巧妙化解推脱。如今两人已逝,他正要用南征证明,即使没有别人协助,自己也可以完成一桩千古事业。

383年的八月,苻坚带着前所未有的庞大军队离开了长安,向东南方进发。能征善战的慕容垂兄弟,甚至前任燕帝慕容暐都已先期抵达边境,投入了和晋军的交战。

此后三个月的淝水之战已是妇孺皆知,所有的历史教科书都会记载,那个寒冷冬月里,苻坚惨败在寿阳城下。但最不为人知的,恰恰是那个月以前和之后的苻坚。他最辉煌和阴冷的舞台都属于长安。

凤凰止阿房

兵败一个月之后,苻坚回到了他的长安。晋军也被自己的胜利震惊了,没有发起大规模追击,秦王朝的一切似乎还在掌握。

但各地鲜卑叛乱的消息接连传来,苻坚眼睁睁看着曾经被他宽恕和信任的臣虏一一背叛。庞大的苻秦帝国顿如金瓯落地,迸裂为大小碎屑无数。一场战役引起北中国如此剧变,所有人都始料未及。正如后世欧陆枭雄的那个比喻:他朝门上踢了一脚,然后整幢房子轰然崩塌了。

384年的春天,慕容垂在东方起兵,围困了东方重镇、燕国旧都邺城,苻坚的一个儿子在城中拼死抵抗。东方从此与长安失去了联系,苻坚只剩了关中一隅之地。

慕容冲也在平阳起兵。被迁徙到西部牧场的数万户鲜卑都来投奔,叛乱部众迅速扩张到十余万人。慕容冲没有东下返回故里,而是向长安杀来,因为这里有他们的父兄妻儿——慕容成员虽然在外面做官,但他们的家人都在长安城中。

苻坚正在忙于和叛乱的姚苌羌人作战,获悉慕容鲜卑逼近,他急忙退返长安,派五万秦军迎战慕容冲。鲜卑人接连击败秦军,苻坚的一个儿子也在战斗中被杀。慕容冲围困了长安,他在长安城西的阿房宫旧址修建起营垒,准备长期围困长安。城内外展开了旷日持久的血战。

数年之前,关中曾流行童谣“凤凰凤凰止阿房”,苻坚以为是凤凰即将降临的预言,命人在阿房宫里种满了梧桐和竹林,因为传说凤凰只吃竹子的种籽、栖息在梧桐树上。如今,竹林刚刚开花枯死,果实累累如稻穗。慕容冲小字凤凰,他和部属们采集竹籽为食,据说正应了当年的童谣。

苻坚派人召来慕容暐,大骂慕容家族都是人面兽心之徒。慕容暐大惧,跪地痛哭叩头,血流满面,声称对苻坚的忠心决不改变。苻坚良久才平静下来,再次宽恕了他。

长安城中粮尽无援,渐渐进入了人食人的蛮荒时代。长安城内的一千多名慕容皇族,在惊恐中偷偷等待着城外传来的消息。

鏖战之中,苻坚登上长安城楼,看到漫山遍野的慕容冲队伍,不禁叹息:“白虏究竟从何而来,居然如此强盛!”鲜卑人皮肤白皙,经常被称为“白虏”。

十四年前和苻坚初见时,慕容冲尚是十二岁少年,此时已是鲜卑部众的复仇统帅。他在城下向苻坚喊话,要他交出城中的鲜卑亲人,包括兄长慕容暐和姐姐清河公主。

苻坚大声叱责他:“尔等奴辈,只该放牧牛羊,何苦造反送死!”

慕容冲反唇相讥:“奴身为奴,受尽辛苦,特来代你做天子!”

九月秋风之中,苻坚看到慕容冲形容消瘦,衣衫单薄,念及前情,不禁恻然。他解下自己的锦袍,命人下城送与慕容冲,并向他口传诏旨:“卿事业草创,跋涉远来,想必受尽劳苦。今赠卿一袍以表心怀。当年朕对卿恩义如何,为何一旦忽生此变?”

慕容冲已不再是那个孤单的后宫少年,他命部下接过锦袍,并向使者转达大燕皇太弟的口谕:“我今心在天下,难道在意这一件锦袍之恩惠?卿如果知晓天命,应早日束手归降,送我兄燕帝出城!我自当优待苻氏,重续前日之好。”

苻坚不甘接受这种城下之盟。他悔恨当初不用众人之言,终使白虏儿翻覆天下!

兄弟父子,君臣情人,灭国征服,离叛雪耻,十年家国,万里关河。长安城上空漫天乌鸦,在风中翩然飞舞,聚似奔流的黑色漩涡,散如漫天败叶飘飞。它们沙哑的嘶叫如叹惋,似嘲弄,俯瞰着人间的杀戮、仇恨与血战。《晋书•苻坚载记》:

时有群乌数万,翔鸣于长安城上,其声甚悲,占者以为斗羽,不终年有甲兵入城之象。

鲜卑人模拟鸟鸣声的歌谣《隔谷歌》:

兄在城中弟在外,

弓无弦,箭无括。

食粮乏尽若为活?

救我来,救我来!

这年年底,慕容暐向苻坚报告:自己的儿子准备结婚,请苻坚来家中做客。他准备借机杀掉苻坚,结果阴谋泄露,苻坚痛骂慕容暐后将其处死。氐人在仇恨和饥饿的驱使下,不分男女老幼杀死了城中所有鲜卑人。获悉兄长死讯,慕容冲在阿房旧宫即燕帝之位。

385年的新年,长安的将军们按惯例朝见苻坚,共进一餐。此时长安城中已经没有任何粮食。诸将回家后,都努力呕出了腹中的食物,给家人充饥保命。

苻坚不甘坐死穷城,数度出城与鲜卑交战。二月里,长安城外两度血战,伏尸遍野。在一个弯月如钩之夜,一支燕军悄悄爬上长安南墙,攻入城中。秦军急忙迎击,双方军队在街巷暗夜中肉搏砍杀。天亮时,入城鲜卑人全部战死,一千八百具尸体被秦军各部队平均分配,充当食物。

血污世界中的超度者

已成人间地狱的长安城内,有一小群胡汉僧人,正在尸骨堆中翻译佛经,为首者便是高僧释道安。他们的事业此时刚刚开始。

从381年、也就是苻坚大举南征的前两年开始,几位来自西域和中亚的僧人陆续到达长安,参与到道安的译经事业中来,其中有罽宾僧人跋澄、提婆,来自兜佉勒的昙摩难提,他们能背诵很多梵文佛经。于是,由这几位胡僧轮流背诵和用笔记录成梵文;一位不会背诵佛经、但粗通梵文和汉语的胡僧罗刹,负责将其读成汉语,再由汉人僧侣笔录下来。

这种译经方式颇费周折,加之诸人首次合作,需互相适应之处甚多。用了两年时间,方译出一部(《毘昙毘婆沙论》)。此时已是383年八月,苻坚已开始了他对东晋的南征。

当苻坚败逃回长安、慕容氏叛乱在东西方相继爆发时,跋澄拿出了两部梵文佛经:《僧伽罗刹所集经》和《尊婆须蜜菩萨所集论》。他珍藏这两部经书十余年从不示人,如今看到道安等人真心求法,遂发愿贡献出来,供诸人译为汉文。昙摩难提也已默写出了好几部梵经。译经工作从此全面展开。长安此时血战正酣。青壮年僧人也被编入城防部队,轮流上城逻守。他们更抓紧一切时间译经。

384年七月十三日,慕容冲军已经围困长安,《尊婆须蜜菩萨所集论》译出。

384年十一月三十日,长安城内已绝粮多日,就在慕容暐试图谋反的前夜,众僧译《僧伽罗刹所集经》告成。

385年二月,长安城中一切鼠雀、皮革、筋角都被吃光,人吃人正由私下转为公开。八日,年过七旬的道安忽然告诉众僧:“吾当去矣!”随后长逝。他没能多坚持十几天:二十四日燕军夜袭留下一千多具尸体,成为全城赖以保命的食物。

数日后,众僧译《增一阿含经》毕。

如此岁月中,译经僧众究竟以何为食,史书和佛典都没有记载。但他们确实共同见证了那段如地狱般恐怖的日子。恶战、屠杀、血腥、饥荒、死亡都不能阻挡他们的译经事业。而且,胡汉僧众逐渐发现,尸体不仅可以是食物,甚至也是证道成佛的门径。

在昙摩难提背诵的《增一阿含经》中,佛祖教导比丘(僧人),如何面对腐尸解脱自我、悟空入道:比丘僧应打坐在死去的尸体旁,连续一天、两天直至六七天,看着尸体日渐腐烂、肿胀,变成霉烂的白色、青色,流出腐臭刺鼻的尸水。然后参悟:我死之后,身体必然如此;世间一切美貌、魁伟、妖娆,若干年月后都将如此:

复次,比丘:观死尸或死一宿、或二宿、或三宿四宿、或五宿六宿七宿。身体膖胀,臭处不净。复自观身,与彼无异:吾身不免此患!

若复,比丘:观死尸,乌鹊、鸱鸟所见噉食,或为虎狼、狗犬、虫兽之属所见噉食。复自观身,与彼无异:吾身不离此患!是谓比丘观身而自娱乐。

复次,比丘:观死尸,或噉半、散落在地,臭处不净。复自观身,与彼无异。吾身不离此法!

复次:观死尸肉已尽、唯有骨在,血所涂染。复以此身观彼身,亦无有异……

——《增壹阿含经•壹•入道品第十二》

然后,还要以观察尸体的变化为娱乐,比如裸露纠缠的筋骨,散落在地的零碎手骨、脚骨、腰骨、肩骨、肋骨、脊骨、头骨,还有被人兽撕咬后剩余的皮肉、血污、毛发,看着它们腐烂、扭曲、枯萎,最后混同于灰土尘埃,回归天地万物,同时审视和抚摸自己的这些部位——“吾不免此法,吾身亦当坏败!”

待到恐惧、厌恶之心消除,洞观死后的消亡变化,便可从这个现实世界的一切痛苦和肮脏之中解脱,领悟空无涅槃之境界。

“——如是,比丘内自观身、外观身、内外观身,解无所有。”

译《中阿含经》至第六十卷时,僧众们惊奇地发现,苻坚和他的理想、欲望、仇敌、情侣、臣虏们的恩怨纠缠,其症结和解脱,正在此中:

有人丧子悲痛,衣食不宁,终日在儿子睡卧之处、坟墓前痛哭。此人为求解脱,向佛祖求助。佛祖告曰:“若爱生时,便生愁戚、啼哭、忧苦、烦惋、懊恼。”

此论既出,众人疑惑不解。国主命大臣那利鸯伽前往问询。佛祖遂讲起因爱欲而生烦恼之事。一位妇女回娘家时,发现娘家人准备把她嫁给更有势力的人。妇女急忙逃回家告诉丈夫。这位丈夫爱妻心切,却又无力保全,于是将妻子捉入室内:

——于是彼人即执妇臂,将入屋中,作如是语:“俱至后世、俱至后世!”便以利刀斫杀其妇,并自害己。

那利鸯伽!以此事故可知:若爱生时,便生愁戚、啼哭、忧苦、烦惋、懊恼!

——《中阿含经卷第六十•爱生经第五》

译经僧众由此脱离尘世的饥寒、爱欲和一切喧嚣,生活在佛典中的奇异世界。这个世界中,只有佛祖释迦牟尼和他的弟子们。僧众追随着他们,在舍卫国、在鞞舍离、在王舍城游历。这里有富庶坚固的王边城,城中广有酥油、蜂蜜、甘蔗、糖、鱼、盐、脯肉,四时丰饶,一切具足。有巨大的战象在阵前搏杀,前脚、后脚、尾、骼、脊、胁、项、额、耳、牙、鼻,一切尽用,惊心动魄,宛如目下的秦燕两军之战。这里有奇异世界,二日并照,草木枯萎;三日皆出,江河断流……七日出世时,一切俱皆燃炽,大地烧坏,如燃酥油。这里有三十三重天,生长着奇异的昼度树,一天之内,树叶生长,枯黄,飘落;复又发芽,重生,蓓蕾初生如鸟喙,花朵绽放如钵盂,满树奇花尽放时,光所照,色所映,香所熏,辉耀千里,周天殆遍……(《中阿含经》:昼度树经、城喻经、七日经、罗云经)

僧众每译完一部经书,都要写作序跋,交待完成时间和过程,但他们从不提及当时的战况和处境。这种磨难,或许经历过的人都不愿提及,只是在译完《增一阿含经》后,淡淡记下一笔:“此年有阿(旁)城之役,伐鼓近郊,而正专在斯业之中。”

苻坚已去宫阙依然

现实世界里的恶战还在持续。到五月,秦军已没有出城作战的实力。鲜卑人开始攻城。

苻坚亲自在城墙上督战,他的铠甲上缀满了羽箭,鲜血渗透了衣服,所到之处都留下腥红色脚印,成群的苍蝇围绕在他身上挥之不去。饥荒血战使所有人都丧失了理智,他们的行为荒唐而怪异,世界似乎充满了无端变故。他平生不相信预言巫术,但这时忽然从预言书中发现了一句:“帝出五将久长得”。长安城西恰好有座五将山,苻坚于是带着数百人前往山中。姚苌军队在这里掳掠粮食,恰好俘虏了苻坚一行。不久,他被姚苌处死。

慕容冲带着鲜卑人开进了长安。为了给死去的亲人报仇,他们在城内大肆屠杀。此时慕容垂已经在东方称帝,慕容冲不敢返回故里,但他既不敢入住、又不愿离开长安,这座庞大城市里封存着他无法言说的少年岁月。他只好带着部属们在阿房宫修建房屋、播种小麦,准备长期居留关中。但鲜卑人回乡心切。他们杀死了慕容冲,推举一名宗室慕容永为主,离开长安东去。

姚苌终于占据了关中。他在长安建立了自己的秦王朝。为了和苻坚的秦朝区别,姚苌的被称为后秦。姚苌如今登基大典之所,正是当年向苻坚称臣的宫殿。酒酣之际,他忽然问群臣:“当年卿等和我,都在这里当苻坚的臣子。今天忽然尊我为主,难道不觉得羞耻吗?”

群臣面面相觑,一时哑然。有人反应及时:“如今天尚且不耻以陛下为子,臣等又有何耻?”哄笑声中,后秦君臣终于消解了一点尴尬。

同样,在东方称帝的后燕君主慕容垂,也无法摆脱背叛苻坚的阴影。他一次见到一位苻坚旧臣,袒露心曲说:“秦主待我恩深,我也为他力尽臣节。只是受人猜忌,不得以才背叛。如今每想起此事,夜不能寐!”二人相对抱头痛哭。

苻坚太理想化,太想做圣人,他对敌手的谅解和宽大,终于导致苻秦帝国轰然瓦解。但那些靠背叛他建立帝业的人,却从不敢嘲笑和蔑视苻坚。这些人毕生都将生活在他的阴影之中。

苻坚死后,译经僧众一度星散。但在前秦废墟之上建国的姚苌、姚兴父子,仍无法摆脱苻坚亡魂的折磨,他们开始向佛教寻求救赎。姚兴大建禅寺,广立神像,百姓纷纷剃度出家。历经战火、屠杀、饥荒的长安,此时俨然已成佛国。尚在人世的译经僧都受到姚兴的丰厚供养。陆续还有鸠摩罗什等西域高僧来到关中,继续主持翻译佛经。

毕竟,除了空无寂灭的佛理,再没有什么能安慰这片渗满鲜血的多灾多难的土地,救赎那些曾经在欲望、道义与恐怖罪恶中苦苦挣扎的灵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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