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这里

纪实故事: 姚佩云

五零年代,我随军援朝,之后成了远方游子。退休后才回久违的故乡——四川井研县过春节。走在马耳桥长长的春联地摊上,竟让我大失所望!离地摊十多米,几幅队联却一下吸引了我。顿足细看,的确与众不同,不仅是苍劲有力的各种字体,更主要的是春联内容。“寒夜昏昏渐退却 春意融融初入堂”横额“初春人间”。摊主形象也与众不同:一米七个头,披件旧时藏青呢大衣,满头白发,精瘦脸庞,两眼炯炯有神,真可谓童颜鹤发童颜,显出几分傲气。握笔挥毫,犹如舞剑,楷书稳重如山,草书龙飞凤舞。内行一看便知笔者不凡。我不问价,选了“初春人间”送上十元就走,他竟追了十几步,硬要退我七元。

回到家里,贴在门上,真是字如其人,细细回忆,竟然觉得什么时候见过此人。后来我向侄儿说起此事,他猜测可能是他族叔姚佩云手笔。经侄儿提醒,我再回忆,对!就是他!就是他!

抗日后期,我们就读于井研中学,他上高中,我上初中。缜缅初战,国军失利,日军攻入云南边境,中国西大门岌岌可危。蒋委员长号召:“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兵”!全川男女青年学生热血沸腾,纷纷响应,报名参加远征军。

初夏的太阳照在井中校大操场上,火辣辣的,一千多师生集中在操场中间,井研父老乡亲,挤满校园,参加欢送青年师生参军大会。一百多热血青年,戴着大红花站在台上,威武雄壮,豪气满怀。站在队伍最末尾的就是族兄姚佩云。那时他才十六、七岁,是参军青年中年龄最小,个头最矮的一个。在这次欢送会上,我们初中学 生,对参军同学羡慕已极。其后,佩云兄给我留下了一生难亡的记忆。

欢送会进入高潮时,口号声、鞭炮声、锣鼓声震天动地,一股股“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气氛,激发得人们热血沸腾,悲壮相加!

去年我再回家乡,专程拜访,佩兄只是简略地给我介绍了他大半个世纪的遭遇。前些时,我突发其想,准备把他八十多年经历写下来,留给后世。我花费不少功夫,越写越没底,心里不踏实,便去信求他写个材料来,做我的作文根据。

上月末的一天黄昏时节,门铃骤响,开门一看,竟是一位86岁,白发苍苍的老人站在我面前,笑容可掬地问:是姚兴言家吗?我大吃一惊,突然冒出一句:“你怎么来了!”

川鄂气温骤降,一下进入冬天,相距遥遥900公里,一个高龄老人独自远行,实在不可想像!

他说:“我视力太差,写不清楚,只能口说。我写过几次都没成功,这次你如此热心,为我立传,我高兴得很,所以,一下就来了!”

他说得轻松极了。

我知道他是个爽快、坚毅的老年人。他的性格与他父亲姚叔武极为相似。我们小时称他父亲为武叔。武叔的祖辈,清初从湖广移民来川,开垦荒原,获得土地,传到他 时分得薄田六十挑(十二亩),草房一幢。年轻夫妇俩,衣不蔽体,食不裹腹,鸡鸣起床,勤扒苦做,省吃俭用,略有节余,乘人口少时,自购薄田三十挑。

武叔身材魁伟,武艺高强,年轻时习文弄武,闻名全县。辛亥革命武昌起义消息传到井研,武叔入了同盟会,率领一百多兄弟,夺取县城,继而攻打嘉定府,经过惨烈 战斗,竟然杀了府官,取得了胜利,之后在外做小官。他为政清廉,颇受民众敬重,因不满四川军阀混战,辞官归田,靠二、三十亩薄田为生。在农村他礼贤下士, 和蔼可亲,拒强扶弱,主持正义,颇得乡民敬仰。孩子接踵而来,最后得子女十二个。

佩云兄在男孩中排行第二,儿时特别调皮,四岁入私塾,过目不忘,有神童之称,小学、初中、高中,一路名列前茅,琴、棋、书、画、篮、排、足球无不喜爱,武叔视为“瑰宝”。佩兄年少志远,一心考上西南联大,立志留学美 国,光宗耀祖,改换门庭。他将自己的远大理想告诉父亲,父亲只是叹息说:“国家危亡,何谈留学?”

蒋委员长发出最后号召后,他亲自送子,代父远征。

我把佩云兄迎入寒舍,他竟拿出一捆黄色宣纸说,我视力不佳,只好用毛笔写了个轮廓,还有哪些问题,我再口述。我展开一看,竟是满篇黑桃大的毛笔行书。

我看到伤心处,竟然泪水涟涟,一张手帕浸透,满面泪水横流。我一口气看完,实在令人惊叹!我沉思良久,深感决非他一人遭遇,而是几十万远征军缩影。这简直是 一篇用血泪写成的檄文,应当公诸于众,留给后世。我又深深感到,佩兄所书,去一字太省,添一字嫌多,我只能抄录于后,以飨读者。

抗战后期,我遵从父志,不满十八岁,便在井中校报名参加了远征军。从县到到省,沿途受到热血同胞的悲壮迎送。军民都知道,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我们只能用血肉之躯,去抗击日本鬼子的飞机坦克,在中国西大门铸一道新的钢铁长城,保卫中国神经中枢,最后一搏,挽救中华。

我们离开井研城门时,大家三步一顿足,五步一回首,告别生养自已的故乡和父老乡亲,决心不收回失地,誓不还乡!我们这批青年学生,一扫几年来抓兵拉夫恶习,自告奋勇奔起沙场,让日本鬼子刮目相看,给后继者树立一个光辉榜样。我们步行五天,到达成都,沿途乡民无不迎接欢送。

到了成都,更是满城张灯结彩,锣鼓掀天,鞭炮齐鸣。成都学子参军更为火爆,我们远征军中,不乏教授,讲师、川大学生。几天后,我们乘上美国大型运输机,飞越驼锋,到达印度加尔各答。

中国集聚了七个加强师,实际是国军军的编制,我被编入原张中兵军长的七十一军,远征军序列第三师,武器、被服、交通工具,一色美式装备,吃食也大不相同,不 乏美国罐头、饼干。美国政府派遣八百西点军校出身的教官,对远征军进行严格训练。全军真如越王勾践,卧薪尝胆。哪是训练?简直是折磨。我们实在难于忍受 时,一想亡国之痛,弑父之仇,从地下爬起,又继续前进。

前半年时间为基本训练。印度的夏天酷热难熬,官兵无不晒得皮肤黝黑,坚硬,滴水不 沾。摸、爬、滚、打,爬山、泅渡,露宿山林,特别是全副武装,不带干粮,去印度野人山,训练生存本领。猛兽、毒蛇、野果、树皮,犹如宗熊,凡能咽下的动植 物都吃。两周训练,官兵脱型,真变成了野人。

期满分科。我被分到通讯连,专门进行收发报训练。全军训练期满,便奉命打回云南,与日本鬼子决 战。这时我已长到一米七五,风流倜傥,一表人材,加之球艺高超,系团篮球队队长,特别受到部队美女倾慕。我分到先头部队的团部通讯连,担任收发报工作。部 队先在印度修筑公路,进入缅北、云南便与日军作战,攻下一地,筑牢工事,阻击敌人,让后继工兵部队筑路,就这样稳札稳打,步步为营,打回云南。

腾冲一战最为惨烈,那是一个易守难攻的战略要地。腾冲城墙特别坚固,墙顶是菱形,炸弹一接触便滑向两边,留弹炮、坦克炮也无法摧毁,最后派遣工兵挖掘地道,把大批炸药送到城墙脚底。

总攻那天,美、日飞机在空中激战,双方机群都如秋风落叶,飘飘入地,一声巨响,浓烟冲天。敌我阵地多被炸弹摧毁,唯城墙岿然独存。正在激战时,一声天崩地裂 的巨响,犹如强烈地震,周围地皮抖动,霎时城门洞开,我军健儿蜂涌而入,与日寇进行肉搏巷战。打扫战场时,好多兄弟嘴里还衔着鬼子耳朵。

就在这时,一颗日军炸弹在我旁边爆炸。我突然震昏,只感到电台哔啦啦散了架。我清醒过来,觉得小腿上有小虫搔动,伸手一摸,竟是鲜血。我把腿一伸,仍是自 如。我知道并无大碍,摸出救急包,捆扎了伤口,一看电台,七零八落,撒了一地。正在此时,几个鬼子乘机向我冲来,拔枪还击,撩倒两个,我右胳膊受伤,无力 举枪,只好左手射击。后面鬼子仍向前扑,寡不敌人,我知道为国捐躯的时刻到了,准备好手雷,与鬼子同归干尽。幸好团长警卫赶到,一排排冲锋枪子弹扫过去, 我才脱离了危险。

团长说:“不要紧,只要人在就好!”

战斗一结束,后勤部门,立即送来一部崭新的美国电台。团长要我去后方住院,我婉言谢绝,包札后坚持工作。我对这部新电台爱如珍宝,它陪伴我攻下密支拉,把日本鬼子赶下了大海,但万万没想到,后来它险些送了我的老命啊!

日本鬼子投降那天,远征军将士与全国民众,欢天喜地,昼夜不眠,三天三夜也安静不下来。天啦!国军将军阵亡两百多个,以下校、卫、士兵阵亡几百万,民众牺牲 更多,眼看就要亡国的中华民国,起死回生,夺得八年抗战的伟大胜利,咋不让中国人欢呼跳跃啊!再看我周围兄弟,却少了很多,他们何言马革裹尸,只能葬身异 土呀!

内战暴发,我们三师驻守西南边陲,平安无事,我晋升为少卫台长,待遇不错。1949年我年过若冠,1月1日奉父母之命,回家完婚。

我的未婚妻是前母吴氏的侄女,吴长珠。吴家是井研大户,人才倍出,长珠祖上也是书香门第,堂屋大门扁额“进士策第”,十分显赫。长珠人材出众,系全乡美女, 爱好诗辞,唐诗宋辞,随口可呤,且能出口成章。她们家道中落,父亲早逝,只留下几亩薄田,供三娘母生存。家境贫困,无钱升学,但家里藏书足够俩姐弟学贯中 西。我小时候常随生母去看外婆,与长珠青梅竹马,少小无猜,门当户对。稍长,安上媒人,订了童子婚姻。

书香门第,与众不同,我参军后常有鸿燕穿 梭,情书往来。她虽为我担惊受怕,但深明大义,积极支持我报效祖国。婚事办得体面浓重,高朋满座,锣鼓掀天,礼炮齐鸣,“三眼冲”震天动地。“洞房花烛 夜,金榜题名时”,这是人生两件大事。鬼子毁我金榜题名,父母送我洞房花烛,军官身份,体面气派。新娘下桥,双双入堂,三亲六戚,无不称颂郎才女貌,天生 一双。

次日回门,又是一番热闹。三日后,我带着长珠外出欢渡蜜月,婚假期满,国军失利,战事波及西南,我迅速把长珠送回家乡。

三师抗日,功劳显赫,对内战却不热衷。1949年底,奉命参加成都会战。共军“缴枪不杀,优待俘虏”的政策,深入人心。全师厌战,缴械投诚。当时一片混乱,官兵六神无主,纷纷逃匿,我舍不得随我抗日,朝夕相处的电台,便把它背在背上,逃回家乡。

“家”历来是游子的安乐窝、避风港,我的家却骤然由天堂变成了地狱。

回家不久,新政工作队便到了乡里,追缴1949年公粮。民国政府还在1949年秋,就将公粮全部征收入库,各乡政府粮库完好无损,乡长向工作队办了移交,新 政如数收下公粮,却又要征收第二次公粮。政策是上增,下减,中不动,即富人增加,穷人减少,中间不动。实际是富人无限增加,穷人不见减少。我家兄弟姐妹 12个,田土不足30亩,父亲在外做点小事,家境不算很穷,矮子里拔将军,归入富人行列(地主),家里粮食全交了,还在逼交。父亲整天愁眉苦脸,母亲无米 下锅,最后决定将女儿们提前出嫁,竟在家乡树了典型,——同日三女出嫁。大点的儿子分出家门,我夫妻俩分了两三亩土地,搬进廖家祠堂栖身,但粮食却没分到 一粒。长殊无怨无悔,去娘家借了两升包谷开伙。父母拖着几个年幼弟弟妹妹,靠变卖家什过活。当时赶集时,全川城乡集镇地摊遍地,林林总总,要有尽有,唯有 “进口货”没有。农民只好吃草根、树皮、观音士,全川遍地哀鸿,路有殍尸,究竟饿死多少人,至今是个迷。国人乃至将如此惨剧,淡化、遗忘。

不几天,工作队下令,凡伪政人员限期到工作队报到,然后,到县里自新训练班学习。妻子孤苦伶仃,忍饥受寒,心惊胆颤,苦苦等我回到那个四面透风的破烂祠堂。

自新班一下集中了70多人,很多都是远征军,青年军成员。警卫荷枪实弹,不许外出,不许会客,不许交头接耳。领导宣布:“首恶必办,协从不究,坦白从宽,抗 拒从严,立功受奖”。说实在话,我这个经过惨烈战斗的人,也感到恐惧不堪,更别说那些一般公职人员,谁知道自己是不是首恶,说不定哪天拉出去“必办”,敲 了沙罐,命归黄泉。

大家都只有一条路可走,彻底坦白,争取宽大处理。自我交待后,又是面对面,背靠背,检举揭发。大家竟相信了中共谎言,只 想自已脱身,哪顾他人安危?有些人不顾事实,栽根斗把,乃至造谣诬陷。经过一番互相撕咬后,一部份人关进大牢。我坚持事实求是,交待了电台问题,并把电台 交给了工作队。我没有收入大牢,回到家里,长珠高兴万分,以为从此再不分离。

政府初建,人才奇缺,我申请工作,处处碰壁,接连三次,那怕是 个清洁工也无法求得,我知道我们成了“另类”。我们只好勤奋学习各种农业劳动,决心做一辈子合格农民。但是,这种最低要求也无法满足。不久,农会通知我去 乡政府谈话,我预感不妙,告诉长珠,此去凶多吉少,如一去不返,你趁早另嫁。她一把抱住我,嚎啕大哭,捂住我嘴巴,不许乱说。

春天的太阳照 暖山野,我走出家门,却没感到一丝温暖,相反寒气逼人,令人发抖。长珠哭着,送我一程又一程,直到桥头,我才劝她留着脚步。我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过大桥,见 她哭得太凶,又返回桥头,苦苦安慰,说我很艰会回。她稍有缓解,拥抱着我,无可奈何地说:“你走吧。”我再次走过大桥,向她招手。真是孔雀东南飞,箭箭穿 心头,两手长捞捞,心里如刀绞。我预感到,我夫妻二人,从此隔着鹊桥难相拥,情丝如水不断流!我爬上山坳,回首眺望,她摇动双手,招我灵魂!并且高声呐 喊:“我…等…你…回…来…”!我的泪水一下开了闸门,蜂涌而出,不敢再看,迈着大步,迷迷糊糊离开了她。

到了乡办公室,四个持枪民兵一涌 而上,把我打翻在地,捆了我个苏琴佩剑。我问为啥?工作队长只说,到县里你就知道了!五十华里,比我从加尔各答到腾冲的千里路程还难走。人被捆住,像根木 头,行走十分艰难,特别是捆住的双手,渐渐红肿,犹如千刀万剐,揪心疼痛。我请民兵松松绑,反而招来几脚头,险些把我打翻在地。

总算熬到县里公安局,才解了绑,我如释重负,长长地舒了几口气,好久好久才缓解过来。

我被关进一个小监房,地铺上睡着五个彪形大汉,满满荡荡,我像钉子似的钉了进去。监房里一只尿桶,稳如泰山地蹲在我头顶,熏人的尿气弥漫了小小的监房,真叫人一分钟也呆不下去。

次日,我被提审,进了审讯室,一看审判长是我们自新班的领导林亚辉,我稍稍稳定了焦急的情绪。

林亚辉是黄埔出身,文武双全,起义军官。他早看过我的简历,知道我是远征军少卫电台台长,只打过日本,并受过伤。他告诉我:有人检举我是伍少怀、杨柳村暴动 集团骨干成员,电台是潜伏特务所给,说我是伍、杨集团与国民党特务的联系人。天啦!电台明明是我从三师背回来的,怎么会是特务给的呢?离队时电池耗尽,再 也没有使用过呀。他还说,一定会实事求是的处理我的案件。当天他就把我转到候审室,我内心只是谢天谢地。候审稍微宽松了一点,家人可以送柴米,自己弄来 吃。我感到林亚辉有些正义感,人性尚存,后来听说,他也被判刑多年,刑满遣送回乡。

长珠得息后,卖了陪嫁,给我买了粮食、柴火,挺着肚子,步行几十里,送到候审室来。一天,十天,一月,两月都没有审判消息。我也心急如焚,再等待下去,长珠嫁装卖光不说,买了米、柴也送不来了呀。幸好!不久开庭审理。事前,林审判长提审我时,暗示不判死刑。

公判大会在井中校大操场举行,比几年前欢送参军大会人还多,口号也变了。没能为国捐躯的青年军、远征军,大多当了囚犯,得到最后“欢送”。公判大会宣布了好 多个死刑,其中就有伍少怀、杨柳村。我被判处有期徒刑13年。心想,我本来是一件冤案,但在这个无法无天的时代,被它粘上了,保住一条命就是大幸了。我们 这群被判有期徒刑的人,也和死刑犯一块押赴刑场陪斩。死刑犯除了远征军、青年军伍少怀、杨柳村等人外,还有地方人士罗以宜、王尔康、、宋孔珍、王方成等等 十几个。死刑犯五花大绑,左右两只手臂被两个彪形大汉死死揪着,飞快拖入刑场。有的人一堆稀屎,有的人昂首挺胸,面不改色。伍少怀不仅不跪,还高呼:蒋委 员长万岁!仅仅井研小县,前后就有十几个远征军、青年军被害。

没等多久,各县判刑犯人分批在乐山集中,井研第一批就是四、五十人,接连几批。出发 时要我挑上80斤粮食,做为途中口粮。我从没挑过长途担子,开始觉得轻松,走几里后,担子越来越重,只好不断换肩,越换越勤,没多久,肩皮破裂,扁担压 上,钻心疼痛。再不敢在肩上换肩了,走儿步放下担子,换肩再跑,跟上队列。午后又饿,又渴,脑袋昏沉,一放下担子就爬不起来了。人说度日如年,我是度时如 年啊!黄昏时节,终于熬到了土主场。次日担子轻了一半,中午就到了徐家扁,住进抗日时的武大校舍。几天后,全专区劳改犯步行几百里,到简阳修成渝铁路。

到简阳不久,父亲寄来一信,“儿走后,长珠产下一女,取名世桂,望儿安心改造,早日回归……”长珠附邮“字少意深,激起烦愁,昼夜思念,总有尽头。平安!”

一队队衣衫褴褛,头戴“犯”字小帽,身穿“劳改”囚衣的人,其惨状,比日本人抓去做苦役的中国人还惨。晓行夜宿,步行数日,一个个蓬头垢面,骨瘦如柴,跛鳘 千里,才到达修路段面,我们四个中队住进贺家祠堂。管教人员住在楼上单间,劳改人员住在无门大厅,一律地铺,昼不蔽日,夜不挡风。每遇滂沱大雨,飞进串串 雨花,大家只好后移,坐以待旦。

天不明就吃早餐,包谷、豌豆、红苕,每逢吃大米就是“打牙祭”。我们井研出发时,全是发的小洋瓷碗,其他县 全是发的大碗,我们两碗不顶人家一碗。先乘好饭,哨音一响,一起开动,狼吞虎咽,不管菜不菜,饭没吃完,便往盛饭箩筐跑去,吃得慢的,再无饭可添。有时有 点水煮萝卜,有时只是大钵盐水。有的人空碗回桌,菜碗空空,只好筹划下顿如何抢饭。

天黑收工,时有加班,全是超体力劳动,年老体衰人员,稍 有闲待,轻则臭骂,重则毒打,什么尊严、人格,真比牛马不如。原井研有教育家之称的,城厢小学校长刘汇清老人,为了不挨打骂,苦撑苦熬,形似枯槁,一天, 坡上滚块巨石下来,躲闪不及,一只腿压在石头下面,喊都喊不出来。我小学是在城厢小学读的,赶忙奔了过去,掀开巨石,像背个稻草人,向医务室跑去。只听他 喃喃呓语:“放…下…我,我不……”越背人越往下梭,到医务室放下便咽了气。几年时间劳改队死了很多人,哪有安葬,见坑就扔。

劳动效率越来越低,进度越来越慢。管教领导为了他们的“政绩”,又耍花招。大队规定,每人每天的土方定额,超额奖饭,缺额扣饭。为了不挨饿,体力强的拚命干活,老弱病残更加挨饿,死的人越来越多,无处掩埋。秦始皇抛尸长城内,毛始皇铁路基下尸骨也不少呀!

劳改队员源源不断地得到补充,修完铁路,劳改队更加“兴旺”。

战事再紧也有休整间隙,劳改队却不能享受休整。路基修完,立即转场。

我们乐山劳改营改编为川南伐木支队,开赴峨眉龙池、大为伐木。又是长途跋涉,途中死人更为方便,往路旁小坑一甩,刨点土来一壅,有的甚至还有只脚露在外面,乃至于还在撤动。人一走开,野狗成群结队,刨开撕咬,不费吹灰之力。

在峨眉县城补充了不少新劳改队员,便往山上爬,目的地是海拔4000米的巨北峰,远眺峨眉山金顶,竟在脚下闪闪发光。羊肠小道,越爬越小,最后无路可走,还 说没到目的地,只好开避新道,继续往上爬。山高入云,犹似腾云驾雾,积雪溜滑,悬崖翘壁,万丈深渊,空气稀薄,喘息困难,最后只好四肢爬行。黎明上路,爬 到顶时,已近黄昏。

住地是以前戡测队搭的临时棚屋,山草屋顶,白夹竹墙,元木床铺,地草蓬勃。真是房外大雨,屋内小雨,房外雨住,屋内照 样下雨。地下周年潮湿,一脚下去,沙沙作响。棚屋年久失修,摇瑶欲坠,完全像在野人山做生存训练。天啦!这哪是长住之地啊!个个心想,这恐怕就是自己的墓 地了,也好!万古千秋,尸体不朽。

收拾好住地,便开始伐木。全是原始森林,千年古树,不少地方,一根埃一根矗立地上,一般胸围直径都在一米 以上。树形□大颠小,形似箭头,名为铁杉。木质又细、又硬、又沉,没有树枝痕迹,是军工最佳用材。斧砍不入,只能用特制钢锯。两人一天难得锯倒一棵。锯倒 一棵,又要锯成两三米长的元木。

遍坡遍地都是干蚂蟥,不知不觉便钻进腿脚,待你发现,它已吸饱,像个肉砣,粘在腿上,扯不出来,只能狠狠拍打,令其松口,但血流不止,据说,吸了多少血,要流多少血才会止住。劳改人员吃的是猪狗食,哪有多少血嘛?

山上夏日冰雪不融,太阳没有温度。冬天手脚皲裂,冻伤处化浓,全队几乎没有一个健康的人,只有重伤轻伤之分。夜里更冷,什么都捆在身上也睡不暖和,只好将元木放在屋中间,任其燃烧。

最难的是吃食。队里把犯人分成组,轮流下山搬运生活资料,下山一天,上山一天。下山也不轻松,下午两只小腿肿胀,坐下来只能把两脚抬高,让血液回流;上山更 苦,一等劳力也只能背四、五十斤,好些地方只能四肢爬行。海拔越高,空气越稀薄,加上负重,气都喘不过来。但人们都盼着下山搬运,因为可以重回人间,过两天充足的呼吸生活;身上有点钱的人,还可以买点零食或抽只烟卷。

一次下山搬运,我收到长珠一信,心喜若狂,拆开一看,却让人悲恸欲绝。信中说,土改中,我家划为地主,父母、妻子都是地主分子,全家扫地出门,栖身岩洞,家什作为浮财,全被分光。在斗争会上父母、妻子都挨打、受辱。女儿咽不下草 根树皮,活活饿死。父亲形如枯蒿,柱着破竹竿四处讨饭,一次去姚春和么老爷家,不敢走前门,绕路后门。么老爷慷慨解囊,送上两升包谷,回家路中跌倒,洒落 不少包谷,他一一捡起嚼食,终于走回洞穴。死时,握着六岁弟弟小手,流着眼泪,喃喃自语:“儿勒!我没有把你喂大哟,“哟”字没能说出,只是从嘴形得知。 满面泪痕,喉头“呵”的一声便断了气。母亲和小弟、小妹六神无主,只是嚎哭。棺材已被人抬走,地邻也不敢帮忙,长珠和母亲用根凉席,裹上尸体,抬到洞外入 土。母亲一看七大八小的儿女,伤心已极,只好将小妹送人,带了小弟改嫁跟了单身老贫农……“泪水蒙住了双眼,再也看不下去。我向家乡方向长跪哭诉:天啦! 苍天!苍天!一个舍死忘生,在推翻满清王朝的惨烈战斗中,建功立业的民族英雄,没有死在战场,却死于暴政啦!暴政!暴政!

我一拳击在石上,将鲜血洒向天空,祭奠父亲英灵!父亲,你安息吧!暴政终有崩塌日,英雄永远留人间!这次是我一生中受到的最大打击,我对父亲生不能尽孝,死未能送终,终生遗恨,永世不忘。

我劳改多年,多次想到长痛不如短痛,一了百了,但一想到长珠,又从绝路上走了回来。这次,家破人亡,全家被毁,长殊决心外出帮人,找点钱买点营养品,保住我 一条老命。恰逢在重庆工作的姨妈回老家找保姆,东不成,西不就,大舅舅说,长珠只有一人了,咋不找她?她有文化,又勤快,爱卫生。姨妈找到长珠,长珠心想 自已姨妈,再合适不过了。她写信征求我的意见,我也放心。她被姨妈接到了重庆,此后,写信更方便了。

驻地空气稀薄,煮不熟饭,水到七、八十度就 开,包谷面饭再煮也是夹生的,下面成了糊锅粑,上面仍是白刷刷的。开始闹肚子的人很多,少数人拉得脱了水,路都走不稳了,有的竟拉肚死亡。医生建议在山腰 煮饭,大队政委说,劳改队不是休养所,死几个人有啥奇怪的!管教住在山下砖墙屋里,一日三餐,吃、喝、玩、乐。他们只是不时上山检查检查,打打人,骂骂娘 而已,管你怎么活,怎么死!

元木堆积如山,无法运走,队部命令往岩下掀。木头掀完了,下山检查,全成了碎木柴。山高坡陡,沿途怪石嶙峋,木料撞在坚硬无比的石锋上,简直就是鸡蛋碰城墙,还有不粉身碎骨的!

两年辛苦,以十多个人的生命,换得了满坡烂木柴,劳改队只好转场。先后在俄边县为伐木场、劳改队挑运生活资料,在理县伐木、修河、放漂,大邑县劳改农场种地。

农场种地缺乏住房,只好在长排猪圈里睡觉,成都气候虽不及高山寒冷,但在猪圈里过夜,并不比高山舒坦。冬季四面透风,捂住头顶,出不了气,头露外面,寒风刺 脸。大家只好合睡,腾出被盖挂在猪圈四周挡风。好在大家过久了劳改生活,臭觉早已失灵,但春来粪坑发酵,咕吐气泡,也刺得鼻涕不断。好处也有,不用起夜,睡在床上便解决了问题。春、夏、秋初,蚊、蝇、臭虫肆虐,弄得我们苦不堪言。孙伍子猪圈食宿,后来当大将军,享尽荣华富贵,而我们这批“异类”即使活了下 来,,也是一生潦倒贱民。

最后到大邑新沿煤矿呆了下来。

新沿煤矿,藏量丰富,煤质上乘,远销成都周边各县。进煤矿不久就是大跃进,随后大饥荒。煤矿人多,生活条件异常艰难,住宿条件极坏。厂棚四面通风,夏日蚊虫叮咬,冬来寒气逼人,燃烧堆煤,昼夜不熄,夜里很多人倒在火堆旁, 烤了胸部,烤背部,大家称作烤“二面黄”。地下也是热的,比睡在白夹竹床上好多了。除了夏天,没法洗澡,虱子在身上、床上到处爬。虱子太多了,就把衣服脱来在火上烤,只听到卡卡作响,如爆米花。衣缝里的虱子不怕火,就把衣缝放在上下牙间咬,什么虱子、虱蛋都咬爆了。

粮食分工种配给,四、五十斤不等,说起来不算少,周年四季缺油荤,再吃多少也不觉得饱。大饥荒一来,指标锐减,体弱多病的犯人先浮肿,后枯瘦,天天都在死人。队里安排埋人专班,每 天挨床清理,有的还有心音,同样像拖死猪那样,拖出工棚,挖个坑就壅了。从近到远,几年埋了一大片,重叠掩埋的还不少。人们的嗅觉已经损坏,根本闻不到香 臭。

无论井下井上都是超强度劳动,人们每天都透支自已的体力。我在井下吃尽劳动苦头,全身裸体,头顶矿灯,长期不见天日,肤、发、眉、须渐 渐变白。挖煤时,很多地方只能蹲下挖,乃至睡着挖,一身裸体,坚硬石块常常顶破皮肉,血流不止,稍有闲待,轻是臭骂,重是皮鞭加身,真是牛马不如。推车时 常常险象横生,被车压死,时有发生。几次矿井透水,瓦斯爆炸,死人更多。

我有段时间是上山砍白夹竹,十多里路程,每人一天一百斤。我年轻力 壮,又经过战争训练,砍一百斤很轻松,就是回程途中饥饿乏力。有一次,我看到一根山药藤蔓,顺藤摸瓜,竟然得到一根尺长山药。我找来干柴,细细烧烤,放入 口中,味道鲜美。此后,我每天都挖,有时挖上十根八根,从那以后,我再不挨饿了,甚至还救济体弱多病的难友。

有一天接到长珠一封信,她到重庆一切都好,真是换了人间,姨妈对她关怀备至,吃穿不用她操心,姨妈买上新款衣服,硬要她穿上,一下回到姑娘时代。麻烦接踵而来,周围男人趋之若鹜,或直 接表示爱意,或请他人说合。姨妈也劝她改嫁,她说:我守着佩云,才会增强他生活的勇气,否则他是活不下去的。又说,姨妈上司吴部长奉调成都铁路局,四个小 孩随去成都,要求姨妈把长珠让给他。姨妈的孩子虽然上学了,却舍不得长珠走,实在缠得没法了,姨妈只好叫吴部长问长珠。长珠心想,成都离大邑不远,可以更 好地照护我,加之,吴部长同姓,安全可靠;她还说,她离开重庆,可以消除那些什么科长,领江,司机,教师的梦想,她也摆脱了烦人的纠缠,问我同不同意。我 当然求之不得,回信支持。不久她到了成都铁路局,由于孩子多,无法去看我,只好等待时机。

有一天,我正在屋里办墙报,突然有人喊:“姚佩云!你爱人看你来了。”我猛然一惊,冲出门去。原来是队里派出去挑货的难友,在山下遇到一位妇女,打听新沿煤矿道路。

那难友一看便问:“你是不是叫吴长珠?”

长珠惊问:“大哥,你咋知道?”

“我和你爱人是多年朋友,我见过你的照片,快把包包放在我担子上,我带你去!”

他说,上坡时,吴长殊走不动了,我要她慢慢走,我回来叫你去接她。

我一听便不顾一切飞跑下山。我的一腔热血像开了锅似的,兴奋到极点。下山时,高陡的坎子就往下跳,什么三步当成两步走,我十步当成一步飞。跑到山丫,往下眺望,一个黑点往上移动。我高声呐喊:“长…珠…!你慢点走!”她似乎听到我的声音了,抬头一望,飞快往上爬。我更是往下跳,也不断听到她喊:“佩云!佩 云!佩云呀!”声音由高到低,似高歌,如哭泣,更像情丝颤动,悠悠扬扬。我也不断喊:“慢点!慢点!等我下来背你!”我越喊,她越爬得快。我俩接近时正是 两三米高的土坎,我一个箭步,飞了下去,抱住了她。她一下瘫倒在我怀里,似梦非梦,又喜又悲。我俩的泪水犹如青衣江和大渡河,交汇一处,奔腾翻滚。我抚着 她的心脏,震得我心惊肉跳。“你别缴动!别激动!冷静点!冷静点!”天啦,桥头一别,天各一方,愁肠寸断,生死难卜,阴阳两界,梦魂缠绕,整整十年啦!十年!十年企盼,一朝实现,咋不激动?两颗心儿,相互撞击,热血沸腾,久久不能平静。

晚霞渐淡,时近黄昏。我赶快把她背在背上,四肢着地,向上攀登。她连连捶我的背,求我放下她。我不理采,直往上爬,不知哪来那么大力气,一口气把她背上坡顶,才放了下来。

我们手挽手地走回劳改队。

后来她说,大婶十分体谅,她请了几天假带孩子,要我来看你。怕我途中出事,硬要我把大大带上。头天先乘车,后步行,走了一百里便遇上一个独木桥,她一人过桥 就心惊胆颤,孩子更不敢上桥。只好回头,走进一户农家,她向农妇互通了姓名,竟然是个家门。她要我们留宿她家,次日再走。第二天大大仍不敢上桥,同意在廖姐家等我。

我听后感慨万千,心想,暴政之下,总有善人、亲人。人性是摧毁不了的,人性永存!

当晚,长珠与我队女难友同宿,次日一早,我把长珠背下坡底。她怕我支撑不住,总要自已走。我说,只要山下卡子放我,我把你背到成都都行。从此后,她逢年过节,都背些衣物、食品来看我,更增强了我生活的勇气。没有长珠,我早已长逝。

我刑满,仍不许回家,说我有顶反革命帽子还在,还要随队改造,真是气杀人啦!难怪中国人说,中共从来没有法律,但再不像服刑期管理严厉,每月有点工资,有探 亲假,可以迁来家属户口。不久,我把长殊户口迁入新沿煤矿,次年产下男孩,三年后又有了女孩。文革暴发,造反派说我长珠是地主分子,遣送回家。邓小平吹掉 五类分子帽子后,我强烈要求回家,最后给了我120元安家费,我才回到离别三十个春秋的故乡。这是后话。

佩云兄还有很多话要说,我劝他到此为止。

作为一个几十年的贱民,自然以为自己解放了。愚以为他们只是从小圈子的贱民,跨入了十亿贱民的大圈子,难道不是吗?中国十亿工奴、农奴、平民有何权利?义务 是有的,要你游行反美,反日,打仗,你敢拒绝吗?中国人要改变自己贱民身份,还有一段艰苦路程要走!但前途决对是光明的,中国人不会永远当贱民!十亿贱民 齐声吼,泰山也要抖三抖;东方睡狮睁眼瞧,魔鬼宫殿也动摇!

栏目: 

Theme by Danetsoft and Danang Probo Sayekti inspired by Maksim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