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这里

“尽大江东去,余情还绕。”——尚小云往事(下)

尚小云(一九零零—一九七六)男汉族籍河北南宫县京剧旦角演员

(接上文http://www.botanwang.com/node/1847

【真是“退到了墙根儿”】

一句六三年的夏季,北京市文化部门领导开会一致认为梅、尚、程、荀四个京剧团的问题,是“在政治上使我们很被动,业务上不能做到继承发展,经济上又亏损。既不能体现党的文艺方针,也失去了工作的意义。局面不能再维持了,一定要采取有效措施,进行彻底整顿”。中央文化部也认为对梅、尚、程、荀四个剧团进行整顿的问题,是“无论如何不能再拖。再拖下去更会脱离群众,政治影响更坏”。于是,在1963年由北京市文化局正式派专人去西安与陕西省文化局联系,明确对尚小云由陕西省负责安排。北京市这边负责办理正式调动手续。在北京原属尚小云剧团的物资器材,清点造册,上缴,封存。这些东西将根据其他艺术表演团体的需要,调拨使用。

他担任了陕西京剧院院长。可刚上任的尚小云在九月就返回了北京。赴京前,他分别向陕西省的领导辞行。他的回京举动,引起北京和西安两方面的紧张。北京方面怕他回北京,西安方面怕他不回西安,双方都派人做了跟踪调查。不久,一份关于尚小云先生来京前后情况的汇报送到了文化领导机关。那上面反映了以下两点情况:一、西安方面是希望尚小云在北京下榻民族饭店,住宿费由西安方面承担,但尚小云明确表示来京后,要住在自己的家。二、尚先生来京时搬运的家具很多,包括他的戏箱、沙发、地毯、甚至他夫妇在西安的床铺也运到北京。汇报里还特别写明“当初,他去西安时把戏箱油漆得和陕西省戏曲学校的戏箱一样颜色,而这次的戏箱颜色油漆得和从前的尚剧团的一样”。很明显,尚小云是想借机重返北京。北京是什么?在别人眼里,北京是首都。但在尚小云心里,北京就是家。“荆轲墓,咸阳道……尽大江东去,余情还绕”。

结果却令人意外——尚小云非但没有回家,在十月底反而正式办理了调干手续,连户口都迁到了西安。这与他当初去陕西时,北京市领导确定的“一半北京一半西安”做法相比,真是“退到了墙根儿”,一点回旋余地也没有了。谁让自己现在是国家干部呢?一切纳入“组织”,人在“单位”里,由“领导”管着。自由职业者那种天马行空、随心所欲的日子都成了记忆。

【三只碗六根筷】

因尚小云的慷慨大义,在抗战以前就被推举为“北平梨园公会会长”(即伶人维护整个梨园行公共利益的行会组织。凡组班邀角、穷苦艺人的生养死葬以及其他集体公益事项,都通过公会或由公会出面办理。会首一职推举由有声望的艺人担任。该组织从清代一直延续到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日寇侵占北京,梨园会划归由日本人主持的新民会管辖。到了一九四九年,这就是个“问题”。“文革”来了,非但旧事重提,且上升为“罪行”。红色革命政权的人说,尚小云不是什么北平梨园公会会长,而是新民会的会长了。他是陕西大名人,凡是中共陕西省委领导人被斗,准拉上他去陪斗。有个名演员陪着,多好看呀。每次批斗,四个大汉揪住他的四肢,往大卡车上一甩。到了会场,用脚一踹,从车上踢下——中国政治权力的专横与恐怖,向来就是以群众暴政为基础。

常与尚小云一起接受批斗的,还有西安市戏曲学校的副校长、著名京剧演员徐碧云(男旦)。徐碧云的身体很虚弱,经不住四个大汉的脚踢。每逢这样的时刻,先上了车的尚小云都要回过身来,伸手拉他一把。红卫兵造反派看到了,立即大声呵斥。尚小云不管,下次遇到同样的情况,他照样伸出手来。

尚小云一家人扫地出门,挤在一间小屋,每月三十六元生活费。三只碗、六根筷子是他们的全部家当。后靠儿子(尚长春)每月接济一百元钱过活。这个昔日的四大名旦,每天一人用小车清扫八栋楼的全部垃圾。挨斗时,造反派知道他功夫好,就让他站到三张垒起的桌子上,胸挂一张沉甸甸的大牌子。他见头顶是青天白云,背后是人声鼎沸,锣鼓口号正热闹。心想:这多像一座露天舞台呀。于是,尚小云就开始默唱戏词儿了。每次批斗会后,造反派给他三分钱。他一分钱买咸菜,两分钱换白糖兑开水喝。爱吃糖的他端起那碗糖水时,不禁想起年轻时唱完戏和朋友一块儿去买进口糖的情景……

元人散曲中有这样的一句:“问人间谁是英雄?”在中国,到底谁是英雄?

【可别吃得太撑啦!】

在西安挨了斗,抄了家,他更是一心想回北京,却已是有家归不得。一九七四年,他来北京治眼疾。自己的房子被别人占着,他先住在亲戚(任志秋)家,但那里是江青的“样板团”宿舍,不许他住。幸亏有个已退职的吴素秋——这个曾与尚小云合作唱戏,也有点师生之谊的女演员,把他和夫人接到自己的家里吃住。艺人久历世故,多少带着一点势利,但他们又都能于衣食劳碌之中,存留一份真情。

尚小云幼时认了个义母,是开回民饭馆“穆家寨”的东家。穆老太太拿手的是“炒疙瘩”。这也是年轻的尚小云最爱吃的。这时,穆老太太早没了。可她的女儿恰恰是马连贵夫人(马连良之弟媳)。穆家女知道尚小云好这一口,就拉他到自己家吃原汁原味的“炒疙瘩”,再添上几道菜,有回民的“炒掐菜”、“小锅烧牛肉”、“炸卷果”、“素鸡”、“炸油香”等。一张桌子,摆得琳琅满目。最甘美不过的,还是那份“炒疙瘩”。它让一生颠簸、半世飘蓬的尚小云,顿生归家之感。他一边狼吞虎咽地吃,一边说:“我这十几年也没吃过这样的好饭菜了。”

站在一旁的,还有特地来探望的梅兰芳夫人(福芝芳)。她笑着说:“留神点儿,可别吃得太撑啦!”

【蓦然一惊】

这时,陕西京剧院催他回去做“政治结论”,尚小云当然也惦记着这件事,便风风火火地跑回去。到了剧团,两名工人宣传队的队员板着面孔向他宣布了结论:“敌我矛盾,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他一下子愣在哪儿,半天没动弹。

此后,尚小云常失神发愣。屋外推门进来一个人,也会使他蓦然一惊。

【人生最后一步】

一九七六年三月尚小云因胃疼住院,进去就抢救。四月十九日去世。他的子女和一个跟他多年的秘书,护送他走完人生的最后一步。推车送出病房,送入太平间的一路,住院病人及其家属早已主动聚集在楼道两侧,他们为这个曾扬名四海的艺人送上一程。子女们决定要在西安殡仪馆向父亲遗体举行个仪式再火化,上边没批准。在他们向父亲遗体告别时,陕西省、西安市没有任何一级的领导人出席。

“独自走,踏成道,空走了千遭万遭。”其实,这没什么可奇怪的,也无须难过。一切都来自中国特色。

【魂归故里】

一九八零年,经官方批准:尚小云平反昭雪,魂归故里,骨灰移入八宝山革命公墓。陕西有关方面在悼词里给他做的结论是“政治尚属清白”,“工作基本积极。”梅兰芳儿子梅绍武与儿媳屠珍,实在看不过去了,真是卡人卡到死。他们跟谁也没请示,当即修改了文字,把那些“尚属”、“基本”等字眼统统删去,并请周扬过目。在会场上,周扬说:“按修改稿宣读。”

梅氏夫妇还通过关系,在大堂摆上了邓小平和邓颖超送的花圈。顿时,尚小云追悼会的规格就提高了。这也属于中国特色。

【“八音盒”】

尚小云四十寿辰的时候,在北平沦陷的背景下,王瑶卿、王凤卿、余叔岩、时慧宝、梅兰芳、程砚秋、荀慧生、姜妙香、马连良等分作书画十二幀合为条屏作为祝寿。另有一位先生送了个进口“八音盒”。要知道这玩意儿在那年月,可是个稀罕物件。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林彪的毛家湾住所做了一次有限范围内的开放,展览其“叛党叛国”的罪行。尚小云的秘书张先生在参观时,突然发现陈列品中有只“八音盒”。他怎么看都觉得像是尚家的东西。他要求工作人员将其取出细观。果然,那上面写着“绮霞(尚小云字)先生四十寿诞纪念”。自然,那主办者与在场的工作人员不知道绮霞就是尚小云。在我看来,今人也未必知道尚小云。

真个是“桃花开了杏花开,旧人去了新人来。”与时俱进吧,我们需要知道和记住的是成龙、章子怡以及大红大紫却与艺术毫不相干的“超女”。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我曾看望过尚夫人(继室王蕊芳)。家中的简陋、简洁、简单,令人吃惊。我不由得想起一个著名票友(非职业性京剧演员、乐师之统称)南铁生先生的议论。他说:“四大名旦里,梅(兰芳)、程(砚秋)的生活待遇,自不用说。荀慧生留了个心眼儿,给自己保住了一所房子。只有尚小云,他可真顾前不顾后呀,把私产处理得干干净净,连一条后路都没留。到后来自己无容身之处,满目萧然。”

二零零四年,拙作《一阵风,留下了千古绝唱》在大陆、香港、台湾先后刊出后,尚小云的幼子尚长荣从上海打来电话。他说:“你写的不光是马先生(连良),你写的是他们那一代。其中也包括我的父亲。”

——我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从七所宅院、万贯家财到三只碗、六根筷,这也是翻身?人家的宅院和钱财可是一板一眼、一招一式挣来的。

二零零五年六—十二月于北京守愚斋

关键词: 
栏目: 

Theme by Danetsoft and Danang Probo Sayekti inspired by Maksimer